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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男主自打脸,最终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励志 复仇虐渣 市井生活 成长   主角视角:崔雅贞 卫暄   一句话简介:表哥vs表妹   立意:爱自己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1章   平元十五年春,二月天里草长莺飞。万物向荣,生机勃勃。   京城中世家郎君娘子们都想借此时机,去郊外游玩打猎。   不过,这一切都与雅贞没什么关系,她没什么朋友,父亲古板信奉孔儒,不许她无事出门。   雅贞姓崔,在家中排行第十,父亲崔楷是崔家二房嫡子,任中书舍人。崔楷的五品官位不大不小,放在满是世家权贵的京中确实有些不起眼,但他背靠崔氏,外人即使“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1],崔氏虽然日落西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多数人也不敢轻视他。   崔楷信奉孔儒,对于女儿的要求也与此有关。他为女儿取名“雅贞”,便是希望女儿行为合乎规范,气质文雅、贞静。   可是,崔雅贞与这几个词完全沾不上边,雅贞性格木讷,面容也只能算得上清秀,在弹琴作画方面也是一窍不通。   而崔楷也是对雅贞严苛至极。   “小娘子,郎君请你去琴房一趟。”   崔楷房内的侍女青韵一抬眼便看见雅贞坐在屋内发愣,心中一阵不屑。   屋内女郎梳着垂髻,玉簪挽住乌黑发丝,露出莹玉般的脖颈。只是她闻言一转身,只看得见勉强算是清秀的面容,而眼神中的怯懦,让她全身散着畏畏缩缩的气质。   雅贞见此,即知大事不妙,便故作唯诺靠近青韵,低声道:“青韵姐姐,发生什么了,贞娘真不知。”雅贞刻意放低自己的身份,将侍女称作姐姐,低声请求。   青韵眼神微变,抬高下巴,有些自得,倒也不再那般冷言冷语,“青韵不敢。小娘子,可以想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在琴房了。”点到为止,青韵也不再说半个字,对雅贞自降身份也感到些许不屑。   雅贞身子有些打颤,她静静地跟在青韵后面,在路上她已经想到是昨天有本游记忘在琴房了,今天又是少不了一顿责骂。   还没进琴房,雅贞便看见勃然大怒的父亲站在门口,青韵默默退下,雅贞也不敢再向前一步。   崔楷自诩风雅文人,今天之事让他气愤欲呕血,他虽极力压制,但声音依然又怒又急,“贞娘,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女子要贞静,要娴雅,你是不是全当耳旁风了!”   雅贞垂着眼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是心虚低声唤道:“爹……”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我就是这么教你,不安于室有辱斯文的吗?”崔楷气冲冲地训斥道。   “爹,这只是一本游记……”父亲从前便是一言不合就是责骂她,训斥她,但今天她不想忍了,她想要反驳。   “啪!”她话音还未落下,那本她落在琴房的游记从她脸庞边呼啸而过,差一点便要砸到她的脸上,最后直直落在她身侧。   “我真是该重新认识认识你了,逆女,屡教不改!”   看着一向乖顺的女儿现在也学会顶嘴,怒不可遏。   “崔雅贞,伸手!”   雅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崔楷的眼睛,只能颤颤巍巍地抬起左手,侧过头。   因为右手还要抄写家规。   “啪—啪—啪—”   崔楷拿着细长却很有韧劲的竹条抽打雅贞的手心。   雅贞疼得把头死死向右扭去,眼睛紧闭眼睫颤抖如蝶翼般时时颤抖,但她的手掌却不敢放低一点。   她知晓如果那样,父亲只会更生气。   终于一场凌迟结束,崔楷似乎消了气,只让雅贞再把女诫从头到尾抄一遍,不抄完不许用膳。   “小娘子,郎君说了,请您在此悔过一个时辰。”   意思就是让雅贞在这里罚跪一个时辰。   雅贞心中充满难过愤怒最后都化作了无奈的叹息。   跪了足足一个时辰,雅贞感觉腿都跪的起不来了,弥桑才能来将她扶起离开。   弥桑扶着一瘸一拐的雅贞,眉眼中带着担忧,心中有话却不知如何讲述,思考片刻她才默默道出:“小姐,二爷遣人将院子里整个翻了一遍,把所有闲书都拿走了。”   即使心中愤恨难平,她急切地问出自己最关切的事情。   “信!那信呢?”   此时雅贞担心的不是那些书,而是与成玉往来的书信,被父亲发现不仅要责罚自己,估计连成玉也没有好下场,自己就算了,连累无辜的人……   “小姐,你别着急,信没有被发现,青韵没有翻找琴箱。”   雅贞长舒一口气,“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不过,二爷说您自觉羞愧,罚抄家规一百遍……”这其实就是禁足的意思了。   雅贞心想父亲的手段来来回回就这几样,不是罚跪就是禁足或是罚抄……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书信没被发现!   回去雅贞轻轻拆开今日的信件,她还是想好好留存的。   信里成玉简单地问候“他”几句,便开始讲述自己对于《金陵记》的看法,最后问了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和父亲学习茶庄经营可还顺利。   信的末尾,成玉写下:谨付寸心,希垂尺素。   雅贞抚摸着信上的字迹,一时不察一滴泪顺着她白净的面庞落下,她还没来得及擦便直直落在纸上,晕开了那差错有致、秀丽疏朗的字迹。   她忍不住怨恨,为什么连交朋友都要伪造身份,唯一得来的点关心还是自己骗来的。永远被掌控被操纵,她不能深想,拿帕子出来擦干自己的泪痕。   忆到初识成玉。   她料想成玉应该是个化名,当年在湘君阁她留下一个字条:世俗称赞便是好的吗?   没想到第二次再去居然有人回了。   后来一系列你来我往,雅贞大概知道他应该是个读书人,家中不富裕,还是个男子,年龄与她相仿或者比她大几岁。   在湘君阁的留言是雅贞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独属于自己的友人。她想继续与他通信,便用着另一种自己习惯的字体,假装也是男子,与他约法三章,不互问身份,不互相打探,七日一换。   有时候雅贞很想给他讲述自己的事情,却也只能套用一个身份,说自己是茶庄庄主的儿子,所有事情只能套着讲。似乎这样她觉得自己的感受有了一个出口。   在家里没人愿意听她讲话。   写信也算是她的寄托。   *   被禁足的闲暇时刻,她有时会想起前几日母亲的试探。   她快要议亲了。   她对那人充满憧憬,会想那人的相貌,他的性格,他喜欢的吃食,他的衣裳……   朦朦胧胧间,她在心里描摹了一个人形。   或许雅贞是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早些结束,把婚事当作那艘脱离苦海的小舟。   多日后,崔楷终于松了口,解除了雅贞的禁足令。   她想去给成玉留信。   而她只能借着与堂姐们一同出行,才被允许出门,而堂姐们看不上她,对她冷言冷语,她也不在意。便找了个由头说去湘君阁看琴谱。   湘君阁是京城名声鼎盛的书肆,里面书籍种类繁多,当然有很多有名的琴谱,只不过还有一些遗本只借不售,雅贞便借着学习遗本的理由不与堂姐们一路。   而弥桑是崔家的家生子从小与雅贞一同长大,自是不会出卖她。   车夫将雅贞与侍女弥桑送至毗邻湘君阁的巷口,巷口栽种了几颗梨花树,雅贞面带笑意,闻着到梨花的清香心情也不自觉好了起来。   待离开车夫的视线,主仆二人没有立马去湘君阁而是先去了旁边的酒楼,雅贞熟练地找到小二开了一间单间,点上几个菜。   “小二,要一份爽口瓜儿、莲子头羹还有一份炒蟹。”   房间的窗口一打开便能看到街道,雅贞只是打开看了一眼街道上是否有熟人,便快速合上木窗。拿出包裹里的男装换上,又将自己所有头发均整整齐齐束起来,抱着铜镜将自己的眉毛涂黑,脸颊也敷上一些特殊的粉末使其稚嫩顿减几分。   一顿操作后,活脱脱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出现在房间里,雅贞照了照镜子很是满意,这些步骤她已经做了无数遍了,从未有破绽。   待一切完毕,她推开木窗通风,她的身上不能沾到味道,否则又免不了一顿责骂。   雅贞看着窗外的风景,默默吃着酸辣黄瓜,一入口,那股酸辣刺-激的味道便直冲雅贞的天灵盖,身体温度好像极速上升,嘴巴因为酸辣有些疼痛,头皮发麻,但雅贞还是没有停止进食。   好像只有这种灼痛感才能提醒她,她还活着。   “她永远只能做崔家的女儿。”   雅贞知道她快要议亲了,不是明年就是后年,几个堂姐之后就是自己,自己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人喜欢自己,才德也并不出众,相貌放在贵女如云的京城也是平平无奇。   她只希望对方品行好,年龄与自己相仿,长相端正就可以了,这样也能让娘不再为了自己而烦恼。   还希望有生之年能亲自走过游记中的每一片山水,多出去走走看看。   此时,雅贞寄希望于婚事,希望婚事能助她“脱离苦海”。   雅贞吃完便唤来弥桑端来浓茶漱口,再三确认身上口中没有气味才去往湘君阁。   *   在湘君阁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装设富丽高雅玉石镶嵌其中细处尽显精细,和雅贞所坐的那辆普通马车不能相比。   “原来这是卫氏的,怪不得连马车都如此精细。”   雅贞之所以识得这些,是因为她的母亲也是出自卫氏旁支,卫氏乃京城第一望族,百年来朝代更替,卫氏却屹立不倒更加枝繁叶茂,卫氏子弟连皇子都要礼让三分。不用说,雅贞所出自的崔氏更难以与之相提并论。   雅贞只是心中微微感叹:真不愧是卫家郎。   移开步子,便要带着弥桑走进湘君阁,但就在此时车帘卷起,她忍不住直勾勾看去——车里的郎君靛蓝衣裳风姿特秀,肤如润玉,俊美不似凡人。   雅贞怔愣了片刻,心叹:好一个朗朗如日月入怀的郎君,面如冠玉,气质却高雅出尘。   她很惊艳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的璧人。   她的目光一时间变得难以移开,一瞬间对上了那人的眼眸。   澄清温和却盖不住其中疏离之意。   意识到失礼,回过神来雅贞,急忙颔首低头红着脸匆匆移开目光,向湘君阁里奔去。   而车里的郎君面色仍然温和如常,其目光似是不经意间轻轻在雅贞身上扫过,却没有片刻停留。   如同路过的蚁虫尘埃,不值得他在意。   进去之后,弥桑照旧前去书肆的第三层为雅贞誊抄糊弄父亲的琴谱,雅贞便是购买徐大家新出的游记,顺便前去第六层取信。 第2章   湘君阁的第六层一般很少有人来,均因为其黑暗而且潮湿,置放的书籍都是陈旧,过时的。   雅贞知道自己性格怯懦,每当有欺负她她总想着忍一下就好了,退一步就好了。像那胆小的兔子,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躲到洞穴里默默观察不肯出来。   而这里就是雅贞的洞穴。   她打开旧桌案下的暗盒,取出里面的东西,是她想要好久的李祯的《金陵游》,上面还有一封信件。   她勾起唇角这么多天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那泛黄的书页,她心中有些触动,自己只是在信中不经意提到想要这本书,成玉便费尽心思替她找来了。   而成玉明明也只是个贫穷的书生。   她根本移不开目光,手指细细摩挲了一下《金陵游》粗粝的封面,便将其与信件一同收好。转而从怀中拿出自己偷偷雕刻的狸奴木雕与自己想给成玉的信。   雅贞虽怯懦,但其实也算个有主意的,但在崔家无人在乎。   她也只能与陌生的成玉进行倾诉,从幼时固执到现在认命。   在成玉面前她只是崔雅贞,不是崔氏女。   时辰快到了,雅贞蹙眉苦笑,却只能快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下三层去寻弥桑,“弥桑,我们走吧。”   怅然若失投向牢笼。   但弥桑却不容她拖拉,拿起抄好的琴谱便要离开,“女郎,时辰不早了,需得尽快离去。”   主仆二人又重新回到酒楼,雅贞换回一身素雅的衣服。看着镜中弥桑那双纤手灵巧地为自己盘回那个端庄的发髻,而她也要重新做回那个贞静的崔雅贞。   回到巷口车夫已经等待多时,雅贞使眼色让弥桑给车夫塞去一些碎银,便一同上-车。   车夫也是在崔家呆了许久,看着雅贞素衣白裙的端庄样,心中也嘀咕着女郎再怎么样还是女郎啊。   *   长公主办的春日宴邀请的多是全京城适龄郎君女郎。   卫氏挂心雅贞婚事,极其重视此次春日宴,服饰全是她亲自安排,待要离开的时候,她紧紧拉着雅贞的手,声音里饱含期待与警告,   “贞娘,此次春日宴娘也要不求你像两个堂姐一般能够脱颖而出,但切记万万不可出丑啊,要端庄大气不要辱没我们崔氏名头。两个堂姐与你年龄相仿,你多跟着她们一块,也多和她们学学……”   卫氏心中还有许多话没讲完,她真的是怕少说一句,自己这傻女儿做出什么错事,要是雅贞学来安乐与本柔的几分本事,她也不至于……   “唉。”,卫氏心中连连叹息。   “娘,我知道的,我会跟着姐姐们的。”   来来回回总是这几句话,雅贞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虽然她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她还是答应了卫氏,她知道如果不答应她娘,她娘是放不下心的。   这时,崔本柔身边的侍女前来催促,“十娘子,该走了,七娘子和五娘子都在等您。”   今日崔家的马车与雅贞那日的简直有天壤之别,外观低调奢华体现崔家书香世家的底蕴却不庸俗,周遭配着八九个护卫,里面更是宽敞舒适散发淡淡清香,内饰应有尽有。   雅贞掀开帘子,便看见两片红白相衬的衣角。   两个姐姐端坐在内,崔安乐相貌明艳,身着一身红裙,上面金线绣着红色牡丹,衬着整个人明艳动人。而崔本柔相貌柔和,气质却脱俗,只是穿着简单碧色衣裙,却也婉转动人。   雅贞身子莹润丰满,相貌却是清秀一挂的。母亲就想让她学着崔本柔粘些气质贞静,奈何她穿上与崔本柔相似的衣裙也不似其那般纤细婉转,倒是有些不伦不类东效西颦,两不像。   雅贞还未上车,两个姐姐就开始打量她,只不过崔安乐打量的明目张胆,崔本柔拿着书本只是瞥去几眼则更加隐晦。   “崔十,你倒是让我们好等啊。”崔安乐的目光从头到脚的扫视着她,冷笑道。   东效西颦的蠢货。   雅贞闻言,纤细的手指捏紧了衣裙,只吞吐道:“七姐姐,对不起……”   雅贞只想息事宁人,见到两个姐姐总是不自觉地自惭形秽,即使她自己不觉。   “好了,七妹莫顽皮。十妹妹快过来,莫要耽误了时辰。”崔本柔嗔怪地看了崔安乐一眼,眼神柔和,温和地唤着雅贞。   一路上两个姐姐有说有笑,雅贞倒像一个透明人,只是呆呆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期间崔安乐冷冷瞥她了一眼,心骂:真是呆傻之人,如此也配为我崔氏之女。   长公主府门口门庭若市,停着各家马车,来参宴的多是适龄的小娘子和郎君。   车夫向公主府门口的侍女告知,崔氏的女郎们来了,便有人安排侍女带姐妹三人进宴。   长公主备受皇帝宠爱,故府中奢华异常,檀木作门窗,摆饰奇异,屋檐上镶嵌了许多珍贵宝石。   走过许多弯弯绕绕假山石林,终于看见一片开阔。   许多家小娘子来的早,三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崔氏三姐妹一到,便有与五娘七娘相熟的女郎迎过来。   雅贞没什么友人这种时候一般都是被撂在一边,被杨婉静一同的女郎欺负。   杨婉静与崔本柔不对付,她认为崔本柔装模作样,自命清高,一贯瞧不上她。但又找不出她的错处,所以每次只能来为难雅贞。   “瞧瞧,这衣赏。崔十你你莫不是在模仿你姐姐吧?”   这女郎便是薛嘉月,户部侍郎的女儿她性情高傲却独独欣赏崔本柔的才华。   “崔姐姐,今日曲水流觞之宴,又可以一览姐姐风采。”   薛嘉月笑盈盈看着崔本柔,想到她从前所做的传颂甚远的诗篇,心下泛起一片崇拜之意。   “月娘惯事会打趣我的,今日之宴能人众多,本柔自惭形秽,能与各位同座是本柔的荣幸。”   崔本柔轻声回复道,眉眼间一片和煦之色。   遇赞不骄不躁。   身边众人闻言私下对崔本柔愈发赞赏,这崔五娘不但才华横溢也有谦和之态。   家中有适龄郎君的妇人,也把崔五娘登上自己心中的佳媳之选。   而雅贞呢却躲在一旁,崔七娘轻笑道:“崔十,我们要去看卫家郎君对弈,你要去吗?”   崔家众人皆知崔十娘不通围棋,崔七娘这么问就是不想雅贞跟上来的意思了,毕竟她呆呆在站在那里,也甚是煞风景。   雅贞当然知道她什么意思,顿生觉得没趣,微微颔首:“七姐姐,我想去赏花,就不和你们一起了。”   雅贞话音刚落,崔五娘崔七娘以及薛嘉月几个小娘子便先行离开。   大梁民风开放,对于男女大防的限制也没有那么严格。   待宾客快要到齐,便要进行“曲水流觞”的游戏,也好给各家郎君女郎一展才华的机会。   雅贞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本想缩在后面没想参加,奈何有人看她不顺眼,直直点出来:   “早听闻崔家多出才女,崔十娘子想必也不差。”   眼见逃不开,雅贞只好硬着头皮上。崔安乐也暗含警告地看了雅贞一眼,示意她,别丢人。   薛嘉月提议先以“秋”字开头,即言:“秋尽江南草木凋[1]”   接着是她邻座的崔本柔温言道:“秋雨梧桐叶落时[2]”   ……   轮到雅贞她接道:“秋月春风等闲度[3]”   不过在场能人众多,她第三轮便被淘汰了。看着才女们斗法没意思,她对这些也不感兴趣,便悄悄离去。   时间不早天色开始变得昏暗,雅贞漫步到湖边的假山附近,长公主府的风景是极好的,即使一人欣赏也不觉无趣。   遽然,寂静的假山旁穿来窸窸窣窣类似于衣料摩擦的声音。   接着便是男女调笑的声音。   不远处,一陌生的男声穿来:“……那样为难她”   男人掩着声音,雅贞不大听的清。   接着,一娇俏的女声说道:“怎么觉得我刁难崔十?”   “你莫非看上她了?”   男声啐了一口,慌忙解释,“心肝,我只心慕你……”   那个声音很熟悉,但雅贞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谁?听着脚步声逐渐靠近,雅贞往假山中的间隙藏去。??   只听那女郎冷笑一声道:“我就是啊,看不惯她,她不仅长的不怎么样,也没脑子没才华。就她那样还想嫁给我大哥当填房。”   “痴心妄想,也不知娘怎么想的……”   那男人安慰道:“好了好了,静娘,咱们不说她了,说说咱们的事。”   接着二人似是抱在一起,行为不可描述,女子发出嗔怪的声音,二人低声私语。   静娘!雅贞心中一颤,结合刚才的声音和静这个字,她能确定那个女子就是杨婉静,刚刚在宴会上为难她的女郎。   杨家!填房?   她心中难以置信,父亲竟是想让她做填房吗?母亲知道吗?应当是不知,否则便不会让她来这春日宴了。   她才刚刚十四,杨婉静的大哥今年已经二十八有余了,再长几岁都可以作她父亲了。   那人不仅新丧了妻而且妾室众多,京中更有传言那正妻便是被小妾逼死的,如此品行家风她还有活路吗?   不对,这应该不是母亲的主意,母亲最是心软……父亲这一定是父亲的主意,父亲竟如此心狠。   思及此处,她的心犹如被人扔向荆棘丛结结实实滚了一圈,疼!密密麻麻的疼。她捂住胸口,呼吸一滞。   她平素也算克己守礼,父亲竟连一像样良人也不愿为她寻……   一颗心如坠地狱,她几乎要站不稳了,她无力瘫软地倚靠在假山上。明明是春日,她却觉得这夜晚的假山如此冰冷!   毕竟在长公主府,二人只是卿卿我我一番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不一会便离开了。   那艘充满她希冀的小舟被彻底劈开,舟上的兔子被抛入湖中,几乎半死。   二人走后,雅贞失魂落魄地从假山林中出来,月色冰冷。   她不知向何处去,只能摇摇晃晃地向开阔的湖畔走去。 第3章   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月中薄雾漫漫白【1】,看着逐渐昏暗的天色雅贞徘徊不已,她知道这次不能再缩回去了。   从前她甘愿忍让,皆是因为有婚事这棵远处的梅子树在她面前,只用告诉自己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了。   现在看来只不过是望梅止渴,自欺欺人,罢了。   雅贞不明白她明明都按父亲说的做了,简单内敛的簪子、素净的衣裙、胸脯也被布条紧紧缠绕,几乎不能呼吸,更从不与人争长短……   还不够吗?   她强压着情绪,低头看着白净的裙角,泪水在眼眶之中打转,汇作一滴,落入泥土之中。   怨恨、愤懑最后只归于悲伤,无奈却痛苦的情绪涌上心头。   未来会是什么,难道从此以后就要成为一个深宅妇人,和一群小妾争抢一个男人吗?   她从没想过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如果嫁给了像杨大那样的人,她斗的过他那一群小妾,还能活到和离之时吗?   不!她才不要。   日落西山的崔家,蒸蒸日上的杨家,其实这就是一桩交易,可以把两家绑在一起,互利互惠,只是筹码是她。   哀默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2】   从前她只觉父亲对她严厉,但还是疼她的。现在眼前的事实,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靠水水会流,靠人不如靠自己。【3】   不知不觉,她已走到月心湖旁,心中的情绪混做一团,她几近于崩溃,她想要发泄。   拽下母亲精心挑选的“适合她”的一侧耳饰,怨愤道:“我根本不喜欢这东西!”   耳垂见了血,那血色鲜明,一阵一阵灼烧撕裂的痛楚提醒着她。   绝不能就这样。   一转身,雅贞将那耳饰似是泄愤般砸进湖中,见四周安静无人她怒道:“既怕又何必想,既想又何必怕。【4】”世人都教女子贞静娴雅,她崔雅贞偏要为自己争上一回!   要嫁就嫁最好的。   *   湖畔旁有一亭子,四周有轻纱环绕。一玉树兰芝般的郎君独坐煮酒弹琴,身旁只有一貌美侍女在侧。   湖畔一片寂静,他在此躲闲,谁知却听到小女郎一片心事。   他自诩也算是个光明正大之人,断没有听见他人密事还故作不知的道理。   年轻的郎君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这小娘子倒是有意思……他轻笑,招手唤侍女来:“倩华,替我写下这个字条,给那小女郎拿去,希望可解她一分愁绪。”   接到字条的雅贞很是震惊这周围竟有人,那自己刚刚的话和行为岂不是都被他人窥去了,想到这些她不经有几分脸热掺杂着恼意。可转念一想,这里也不是她的私人之地,也怨不得他人。   倩华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和善地笑道:“郎君本无意窥听女郎心事,只是郎君先至,小娘子后来。不过,郎君深感愧怍,刚刚听闻小娘子似有心结,便想赠小娘子一曲,聊表心意。”   说罢,便转身离去。月光下,雅贞缓缓打开字条,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一句古言: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5】   雅贞读过书自然知晓这是什么意思。   心中嗤笑,这郎君劝她静心,可是他哪里懂她的处境。   她垂下眼眸,拿字条的手指微颤。春天夜晚的湖畔有几分微凉,雅贞心中有了算计。   旁人若是无心听去他人话语,多半装作不知。这郎君却赠言赔曲,定是个坦荡高风亮节的人,许是还有些心软……   不一会,耳边便响起了那悠扬清越的琴声,湖畔空旷,几乎没有人迹,雅贞静静听着,她学过琴,能懂得琴声。   起初,琴声婉转似是在讲述这寂静的夜晚遇上这无风的湖面,而后渐渐有力,似是小溪之水聚成潺潺流水,却有不一般的力量穿过层峦暗礁,汇入浩瀚江海,最终归平静,唯余悠悠泛音。   此曲应和她心,明明只是萍水相逢,却能倾盖如故。   一声入耳,万事离心。   这琴声像双温暖的大手抚平了她心中的焦躁,雅贞终于不再去想父亲、母亲、杨大那些令人心烦之事,只是静静地听着。   一曲毕,也快到宴散时。雅贞面带笑意主动上前问道:“方才是我痴了,敢问郎君姓氏?”   倩华微微一笑,“女郎,我们郎君乃卫氏子弟。”   “郎君让我转告你,有缘自会相逢。”   卫氏不愧是百年大族,即使是侍女也能胜过寻常闺秀,身材高挑,说话更是悦耳动听。   卫氏?雅贞心中冒出来一个主意。即使她根本不赞同那卫郎君予她的字条,她嘴上还是说着   “那也烦请姐姐替我转告卫郎君,谢谢他的开解,我相信终有相见之日。”   倩华看着面前女郎的眼睛,眸中那层如雾似烟的屏障散去,唯留澄清坚定。   *   眼见宴会就要结束,雅贞假作迷了路,又默不作声地回到了人群,没有人发现她短暂的消失。   被人忽略久了,她也不觉得难受,只是抬头欣赏着公主府栽培良好的杏花。   扭头看见一个小娘子,她样貌俊美不似平常女子,也不施粉黛,头上也只有简单的素簪。   但是鹅黄的衣裙绣工虽然简单,却精细非常。   于是,她主动搭话:“你也喜欢杏花吗?”   那黄衣小娘子听到“也”字,有些欣喜。   笑颜道:“家中姊妹多喜欢芍药、牡丹、梅花……很少有人注意到这并不起眼的杏花,今天也算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雅贞温和一笑:“是的,百花之中,我独爱杏花。”   俊美的小娘子报之爽朗一笑,“我可以问问原因吗?”   “你看杏花花朵虽小而不起眼,却数量繁多,在严寒之中依旧能绽放出美丽。我就偏爱杏花这顽强不屈的生命力。”   雅贞笑道。   说完,她又期待地盯着眼前的小娘子,“你呢,那你又为什么喜欢?”   小娘子眨巴着眼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随便摸了摸自己的头,“我喜欢的原因……没有你那么复杂,因为我生在四月,杏同幸,幸福的意思,我觉得它意思好。”   真是个少有的单纯爽朗之人。   “不论如何,你我也算花中知己,便一同赏花吧。”   “还不曾过问你的姓名。”   雅贞温言道,她平日甚少出门,也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   “我叫越溪,在家中排行第十一。”   原来她是卫家的小娘子,只是往日也没听说过卫十一娘的名声。   “我叫崔雅贞,在家中排行第十,你可以唤我贞娘。”雅贞大方地介绍道。   说罢,两个小娘子相视而笑。   经过一番交谈,雅贞总算知道为什么从前在京城从未听说卫十一娘的名号了。原来卫越溪自小便跟从父亲母亲驻守边疆,前段日子才调回京城,她洒脱不拘小节的个性与家中姊妹不太合的来,所以春日宴上才会落单,然后遇见雅贞。   卫越溪自小生活在边塞,也游历过许多名山。   正好雅贞爱看游记,对卫越溪的事情十分感兴趣,二人便交谈起来,卫越溪也给雅贞讲了许多名山大川,以及在游历路上遇到人与事。   雅贞露出期待的眼神,双眸闪亮亮地看着她,听得极其认真。   卫越溪也滔滔不绝,直到感到口干舌燥,才与雅贞唤来侍女添茶。   “贞娘,我休息一会,待会再讲。”卫越溪端起龙井茶水,快速地喝完。   “嗯,这茶还真不错,比我之前在家里喝的好。”饮毕,她又点点头,观察了一下杯子里的残渣。   卫越溪动作利索干净,丝毫不然人觉得粗鄙。   雅贞温和一笑,心中暗暗羡慕卫越溪的爽朗。一时闲下来,她终于可以问出心中又回旋已久的问题。   她笑着似是不经意地问出:“溪娘,我想问问今日来了哪几位郎君?”   “你问这个做什么?不过就是我五哥、七哥、还有九哥……诶你问这做什么?怎么有人招惹你了吗?也不应该啊,我五哥七哥一向温和有礼,只有卫九性格跳脱。……他欺负你了吗?”卫越溪性格单纯,一说便把家里的事如倒豆般讲来。   说罢,便抬眼有些愧疚试探地看了雅贞一眼。   雅贞解释,“没有,今日有一郎君帮了我,自称卫氏郎,我想有机会可以报答他。”   当然是看看那心软的郎君是谁。   卫越溪追问:“那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特征?比如相貌如何,嗓音如何?”   雅贞摇了摇头,故意露出暗淡的眼神,“我只是在月心湖畔遇见他,他差使侍女帮了我,我并没有看见他的人也没清楚他的声音。”   “月心湖畔吗?那一定是我七哥!月心湖畔一向偏僻,少有人至,长公主欣赏我七哥特地在那里建造一个亭子,供我七哥赏景弹琴。”   雅贞露出微微诧异的表情。卫暄,原来是卫暄。   其实她心里刚偏向卫五郎,只因为她虽不经常出门也听说了卫暄很多事迹,连圣上都忍不住赞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种人太完美了……总有一种疏离之感,太完美不真实,似乎总是离她这样的俗人很远。   她内心深处也觉得这种人最假。   她不相信有这么完美的人。   见到雅贞眼里的诧异,卫越溪扬唇一笑:“怎么很吃惊吧,你肯定也知道我七哥,你不会以为他是谪仙下凡不近人情吧。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刚归家的时候也这么以为,但后来七哥帮了我好多,他一向是个温柔良善之人!”   温柔之人……吗?待姊妹细心吗?雅贞暗叹。   一时心里思绪万千,却按下不表。   转而诚恳地对卫越溪说:“十一,能不能请你为我保密,我想在将来亲自报答他。”   能与新交的小姐妹有共同的秘密,卫越溪当然愿意,所以也只能按下心里那一点点好奇了。   “一定,我答应你。”卫越溪认真地回复道。   待到宴会结束,二人才依依不舍告别。   “溪娘,下次见。”   “贞娘,下次见。”   二人会心一笑,便各自回府。   雅贞其实根本不喜欢杏花。她不喜欢任何一种花。   坐在马车里,雅贞暗暗盘算着进入卫家的事情。她该如何求她娘呢?   马车里她仍做那副贞静样。 第4章   “娘,我都知晓了。”   卫氏卧在贵妃榻上翻看着账本,玉指端起杯盏,正要饮今年新采的龙井。   雅贞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她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她放下茶盏,疑惑问道:“贞娘?这是怎么了,你知道什么了?”   雅贞看见卫氏眉间的疑惑并不似作伪,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但她不确定母亲知道后,会不会也赞成父亲。   她敢肯定的是母亲对于她,绝对是有怜爱母女之情的,即使比不上哥哥。她现在要做到的就是利用这些许怜爱。   她疾步上前,一下子卧倒在卫氏所在的贵妃榻前,伏在卫氏的腿上,轻声啜泣,如同走失的幼猫找到了母亲。   卫氏疑惑更甚,迟钝了一下,轻轻抚摸着雅贞乌黑的发髻。   “这是怎么了?贞娘你给娘好好说说。”   雅贞听见这话,哭的更厉害了。许久,她才抬起肿胀如核仁般的眼睛,边抽泣边诉说着自己今天听见的事情。   “娘,是贞娘不够好吗?娘,你也想让我嫁与杨大郎吗?”   她双眸盛满泪水,充满希冀地盯着卫氏。   “嘭----”   那上好的茶盏被摔在地上,碎的彻底。   卫氏脸色铁青,一边轻声安抚着女儿,一边仔细问道:“贞娘,你可听真切了。娘怎么可能选杨大为你的夫婿,京中谁人不知他品行不佳,宠妾灭妻。你在怎么不成器,也是娘的心头肉,娘的女儿啊。”   卫氏说着,泫然欲泣。   “娘,倘若是父亲的决定呢。”雅贞抬头看着卫氏,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   这时留给她的只有许久的宁静。   屋里很静, 二人呼吸声都清晰入耳。   雅贞太明白了,即使母亲爱她,也不会为了她去反抗父亲。   缄默许久,她攥紧袖口,请求道:“娘,我不愿让您为难。我听说卫家设了学堂女子也可以去,娘能不能许我个机遇。”   “娘,我求您了。”   雅贞跪倒在地,俯首不肯起来。   她知道这一刻她必须为了自己,她不能起来,必须等到母亲有片刻心软。   崔楷有六个子女,其中雅贞和哥哥雅凛是夫人所出,还有薛姨娘所出的崔八娘静娴,月姨娘所出的崔九娘、崔十二娘和崔十三郎。哥哥雅凛相貌堂堂品学兼优十分合崔楷之心,可唯有雅贞……   卫氏沉默许久,看着女儿弯曲的脊背,瘦弱的身形。是呀,贞娘再不争气,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   于是,她拉起雅贞,妥协道:“贞娘,娘试试。”   卫氏松了口,雅贞心中的石头也终于落地。   ----   前几日,风云变化阴雨绵绵,镜里的崔雅贞愁眉苦脸,焦灼阴郁,在卧房来回踱步。向镜子里望去一转眼,现在的她梳着漂亮的发髻,簪上新买的珠花。面上容光焕发。   她指挥着院里的下人收拾好衣物首饰金银笔墨纸砚,又让弥桑给成玉送去了信件。   是的,信里那个茶庄庄主的“儿子”要去外地做生意了,有一长段时间回不来的,这关系到他是否能继承茶庄。   雅贞到以后搬进了卫家专门准备好的客房,就算扯的有些远,她也算卫家名副其实的表小姐。   听卫家下人讲,郎君娘子们都聚流芳园中。   雅贞还未进去,便先听见园子里传来轻松欢快的琴声。   她听出来了,是《阳春白雪》。此曲正应和冬去春来的初春景象。此曲虽简单,却包含情绪,听得出演奏之人所有的琴艺不一般。   穿过巨石园林,演奏之人又换了一曲激昂的曲子。雅贞穿着木屐每一步都踏在了旋律之上。   这首曲子是一孤本上的,她曾经在湘君阁里抄写过,所以记得格外清晰。   一曲毕,雅贞也被王夫人身边的侍女带到了众人面前,做了简单的介绍。   女子乌发白肤,简单木簪低挽发髻,碧色裙裾,微微低头时露出如玉般莹润的脖颈。   众人微微愣住,几位郎君眼里闪过一抹惊艳。弥桑了然,这一身是自己她们家女郎配了好几天。   就为今天初入卫家。   雅贞抬头眼含笑意,腼腆地介绍自己。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温和的,熟悉的眼眸。   方才弹琴的郎君,是他。   计划被打乱,她心中万分慌乱,表面却依然佁然不动。温柔的笑意僵在嘴角,听侍女给她一一介绍在场的郎君女郎。   那天在湘君阁面前遇见的卫家郎,他们对视过,她会不会认出她来,她心中暗暗担心。   不过很快对面俊美的郎君就先一步朝她温和一笑,主动移开了目光。雅贞这才放下心来。   “这位就是卫七郎。想必崔娘子应该听说过吧。”   雅贞听到这话,微微愣神,再一次举目向琴前的郎君。   外表清朗俊秀,风姿安详文雅,瑶林琼树似是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世间。   又想起那日遭遇,雅贞心想,他定是个内心澄明透彻,处世超凡脱俗的人。   雅贞愣的有些久,周遭女郎郎君们偷偷笑着,不过也不意外,毕竟这可是卫暄。   轻声颔首道:“早已听说过表哥盛名。”   那人微勾唇角含笑看向她,嗓音平和温柔:“表妹也听过此曲?我见表妹步步都踏在乐点上。”   卫家九郎性子跳脱,提议道:“那不如让表妹为我们展示一曲。”   卫越溪恰到好处的打断道:“贞娘才来是客,有让客人给主人表演的理吗?关键还得看贞娘愿不愿意。”   雅贞心中一暖,她知道卫越溪这是再给她解围,虽然刚刚她才知晓自己算是她的表亲。   雅贞知晓这是一个机会,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机会。本朝风尚爱风雅,弹琴也是风趣之一。   雅贞便选了前几年同名师学过,练习过上百遍的古曲。她弹琴技巧娴熟,只不过总是缺少感情。   众人听得认真,目光全都投向雅贞。前半曲她弹得流畅,只是在后面故意弹错了一段,即刻回到正途。   一曲毕,众人皆拍手称赞,一女郎叹道:“可惜五哥不在。”   但也有人不屑,“我觉得也不怎样么。”   不过雅贞并没有在意,她只是盯着卫暄,她想看他是否发现。不过卫暄见她投来目光,也便称赞几句。   雅贞心中疑惑,难道这曲子连卫暄也没听过。   枉费她一片心思。   “不过,我见表妹对古曲颇有爱好,我那里有许多珍藏孤本,表妹平素若是无事也可来我书房借阅。”   卫暄意味深长地看着雅贞,语气却温和如初。   “那就多谢表哥了。”雅贞却未注意到,低头拜谢。   一盏茶过后,卫暄被二房主君遣人唤走。   也不知是不是雅贞的错觉。卫暄一走,园子里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郎君女郎们谈笑更加放松。   “表妹,你喜欢弹琴啊?我父亲那里也有些孤本,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帮你借。”卫安探头过来,与雅贞搭话。   卫安与卫暄不同,他性子单纯直率,想到什么就说出什么了。   雅贞轻声细语,“多谢,九表哥。”   见卫暄彻底离开,卫越溪也聚了过来,欣喜道:“贞娘,我从前竟不知你算我表妹。”   雅贞露出羞赧的表情,“有些远了,只是想来卫家多学点东西。”   卫越溪也没有多做计较转而说:“七哥在这玩笑话我都不敢多说,他一向守礼,总觉得在他面前不应该那样。”   “但七哥人很好,不会拒绝我们的要求,贞娘你要什么有什么事找我找他都可以。”   卫安凑过来,插一嘴,“找我也可以!”   卫越溪笑道:“就你最不靠谱啦!”   ————   雅贞在卫家的生活过得很舒坦,但她也没有忘记来这的目的,除了上学堂也没忘四处观察与打探。   数了数日子,离那日园中琴会已经过去五天了,这五天里她一次也没有遇见卫暄。   她不清楚卫暄是否还记得春日宴湖畔的事情,是否知晓那人便是她。   她要去找卫暄,既然下的了决心,就要付诸行动。只是,无缘无故未免过于明显。   很快,一个机会来了。   雅贞从卫越溪口中知晓了两个月后便是二房夫人王夫人的生辰,这成功的给她了一个由头。   沧濯院。   雅贞经过侍女的指路,很快找到了卫暄的书房,只是书房前也有侍卫把守。   雅贞说明缘由后,侍卫得先去找卫暄。   她便只能先进行等待,卫暄这院子两侧种满兰花,旁边凿池,方圆盈丈,以石凳之,养鲤鱼其中[1],小桥与潺潺流水别致非常。   片刻后侍卫回来,略感抱歉道:“崔娘子,郎君让您先去寻找,他正在待客,片刻后就到。”   雅贞也算松了口气,她就怕卫暄不来。不过,这生辰里也不算个幌子,她也是真的要准备的。   于是,她先一步进入卫暄的书房。卫暄的书房与外面不同,有一种难言的质朴感,并没有昂贵的金银玉石装饰。只有大片大片的书柜,案上放着一个瓷瓶与排列整齐的笔墨纸砚。   她懂事的没有靠近卫暄的书桌,而是向反方向的书柜找起。   这里放的不是琴谱孤本,而是游记行记。她有些哑然,卫暄这样的人,也会看这样的书吗?   她移不开目光,因为她在卫暄的书柜上看见了一本叫作《游岳王坟》的书,这是成玉曾经讲过他要想的孤本。   “表妹。”   卫暄出现的无声无息,差点把雅贞吓的心跳加速几拍。   她抿抿唇,想了想说:“表哥,我刚刚进来,没有找到。”   “反了,应该在这边。”   卫暄示意应该在书桌背后那面书柜里。   雅贞徐徐走过去,寻找着自己所要的孤本。卫暄在这时坐在一边翻起了古籍。   看见最高处那本《庆春雪》,雅贞便踮着脚去拿。   雅贞不想打扰卫暄,几次踮脚伸手都拿不到。只能靠着檀木架子微微喘息,在安静的书房犹为明显。   她再一次伸手,只是身后突然被一个宽厚的身体笼住了。   一只骨节分明,纤长白净的手把那本琴谱拿了下来。   她转身,谁料一下子靠到卫暄的胸前,夏日衣薄她几乎要感受到他的体温。   她急忙后退几步,脑袋却直接撞到了木架上。   “下回唤我罢。”卫暄面色略带无奈,淡声道。   他看着面前的小娘子眉头微蹙,看来是疼极了。   夏日衣衫轻薄,轻纱下白净的皮肤隐隐约约透着,他们二人却靠的这么近,他也无声的后退了一步。   “我知晓了表哥,我只是怕打扰你。”雅贞揉着脑袋,略带委屈。   “这本琴谱,很合适。”   卫暄主动转了话题,直接的评价了雅贞挑选的琴谱。   “真的吗?那太好了,多谢表哥。”雅贞神态如不谙世事的小娘子,眼里充满感激。   “那天曲子有段错了,那孤本就在第二层。”   卫暄语气温和,眼神也如往常一般。她看不出他一点情绪。   那天原来他发现了。   雅贞欣喜连连道谢,又是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哥,若是有不解之处,可以请教你吗?”   说完还抬眼小心地观察卫暄的神情。   “可以。”   卫暄声音依旧淡然。   雅贞走后。   卫暄叫来侍卫,脱掉外裳,冷声道:“处理掉。”   眼里仍是温和一片,或者说没有任何情绪。   雅贞却在一旁暗自庆幸,人果然没选错。卫暄这般克制温和有礼,如果动了心定不会轻易改变。 第5章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人随春好,春与人宜。【1】   卫家不似崔家自诩书香门第,卫氏的女郎们有豪族的底气,想借着春光,去郊外跑马。   学堂上,卫家专门聘请来的夫子在座上讲的慷慨激昂,坐下的女郎却暗暗躁动,坐立不安。   “贞娘,待会我们就去跑马。”   见夫子转过身去,卫越溪悄悄凑过来说道。   崔雅贞还未来得及回复就被一旁的卫娇冷瞥一眼,“卫十一,马场里可没有多余的马。”   在她眼里,崔雅贞不过他们卫家拐了八百个弯的亲戚,更不要提她木头似的性格,声名在外。   她自然瞧不上她。   “我有马,何况我听李管事讲,马场有一头母马怀孕了。”   闻言,卫娇到底是没再说什么,轻飘飘扫了崔雅贞一眼,眸中的轻蔑之意盖不住。   卫家百年望族,这个马场只是卫家的私产之一,卫家郎君女郎的马都圈养在这里,一律由专门的马奴伺候。   晌午过后,众人便前去马场。   早间在学堂受的气没出出去,卫娇总是看崔雅贞不顺眼,但顾及着卫越溪她们还是不敢乱来。不过,既然有意为难崔雅贞,卫娇卫镜她们总有理由支开卫越溪。   卫越溪想得也简单,以为大庭广众之下,她们就算想也不敢做什么。   只是仅仅在出身家世上她们卫家就压了崔家一大截,若是她们自己不在意士族女郎的骄矜与脸面,硬要为难崔雅贞,那也是无计可施。   果然,待卫越溪离开去寻李管事。卫娇开始针对落单的崔雅贞。   “表妹呀,你们不是来和我们跑马的吗?怎么连马都不敢上?不会真如传闻中胆小怕事吧。”   “真是丢人,拿不出手。”   “我要是她便去投井自尽了。”   “崔家怎会有这般女郎?”   “……”   周围众人的讥笑传入崔雅贞的耳中。卫娇是二房嫡女众人都捧着她顺着她,没人提出反驳。   于是她越发嚣张,一步步靠近崔雅贞凑到她耳边,轻声讽刺,“我看啊,你就是有那个填房命,嫁与杨大还算你高攀了。”   说罢,她退了回去笑得花枝乱颤,高声道:“今日要不要看见崔十给我们表演个上马啊。莫非家里人没教过你么?”   周围郎君女郎起哄,“要啊,要啊。崔家女不会连马都不会上吧。”   “真没用!”   ……… ………   “真没用”如一根尖刺,刺进了崔雅贞的心中,鲜血淋漓。她知今日若是不上马,还真是退无可退了,转身,心一横拉住缰绳就往马上爬。   可她从未接触过马,更与这马不熟悉,马都是认主的。   崔雅贞好不容易爬上去,马便开始乱动,马背高高,她心中忐忑不已,只能死死攥紧粗糙的缰绳。   周围众人没想到她真会被激地上去,开始乱作一团,互相推攘着,互相埋怨。   “崔雅贞,你快给我下来!”卫娇刁蛮却心中却门清,崔雅贞可以出事,但决不能在她们卫家出事。她可不想落得个刁蛮的名声。   她命令的语气中略带惊慌。   崔雅贞至若未闻。她知晓卫暄也来了,他在这个马场。在卫家这些天,她早就知晓卫家中人都默认他会是未来家主,待会如若是她出了事,这样大的事情,他会来的,她确信。   这件事多半要他处理。   马似是不安,动得愈发频繁了。   崔雅贞心跳加速,如同暴雨中被击打的鼓面,她在害怕,心中知晓马八成会抬蹄飞奔,那时候摔下来可能不止是扭了胳膊扭了脚,不死即伤。   瞬间,崔雅贞心中有了决断。   此时,卫越溪也回来了。   “贞娘!你莫动,我来了!”   卫越溪话音刚落,崔雅贞便如秋风中一片枯萎的叶子,从那高大的马背上跌落。   虽然已想好了,但实施的时候却仍有些狠不下心来。   她紧闭双眼,落下马时用右手撑住身体以免伤到脑袋,但脚腕处还是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整个骨头像被人硬生生扭开,刺骨锥心。   那日书房,她把卫暄眼里无意识的疏离看得真切。   只希望此次就算换不得他的片刻怜惜与愧疚,也要换来再一次接近他的机会。   此刻卫越溪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姿态,飞奔着赶来。慢着动作扶起崔雅贞,环视一周愤怒地盯着卫娇等人。   “你们太过分了!此事我会如实禀告给二叔父和七堂兄。”   卫娇眼神分明慌了透着心虚,嘴上却没有退让半步,   “是她,是她自不量力,与我们无关,无关。”   “卫镜……你们说是不是!”   说完,似是慌了神,拉着卫镜与另外几个世家女匆匆离开。   “贞娘,你怎么样?”   怒斥完卫娇等人,卫越溪转身查看关心半卧在一边的崔雅贞。   "溪娘,我好疼啊。"   “我会不会死啊。”   崔雅贞面露慌乱,口不择言。   说罢,眼泪便如卸匣的洪水一般落在卫越溪手背上,灼人极了。   卫越溪后悔极了,崔雅贞的泪水如同热锅里刚烧开的烫水,一下心落在她的手上,难受自责她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感受。   卫越溪再也难掩心中愧疚,那张开朗的面庞变得痛苦,她哽咽道:“贞娘,这也怪我。”   崔雅贞啜??泣不已,缓了缓。   “这又干你什么事呢?只是我受不了她们的刺激,才做出这等蠢事。”   崔雅贞语调温和,两行清泪还挂在桃腮上,嘴上却还在安慰卫越溪,显得格外善解人意。   崔雅贞柳眉紧蹙,眉心泛红,那双平素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如今也盛满泪珠。   卫越溪那张平素只算清秀的面庞,如今流泪痛苦竟如此楚楚动人,平静而凄婉。   “贞娘,你等着我去找人。”   卫越溪抹了把泪,强忍着泪水,翻身起来,去找人。   “溪娘,我等你。”   卫越溪转身,耳边便传来崔雅贞含着哭腔的话语。   卫越溪刚离开没多久,崔雅贞就感觉到额头上的水滴。   是要下雨了吗?   她抬头看向天边那大片大片的乌云,风也在此刻急了起来,吹得附近树林摇摆不定。   她确信,真的要下雨了。   而且很可能是一场暴雨。   片刻间,天空风云变幻,天色猛地暗了下来。   卫越溪迟迟没有回来,崔雅贞脚腕肿的很高,稍稍一动便似火烧烙印般痛极了。   当豆粒大的雨珠砸到她脸上,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或许卫暄已经走了,卫越溪不会带着他来。   天色昏暗,独留她一人。她不禁想起了幼时与堂姐们一同去湘君阁,自己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落下了,那天也下了雨,也是这么黑,只是当时起码还有蔽身之处,现在反倒是什么也没有了。   面前的草丛中有一朵小花儿,崔雅贞伸手为它挡住风的侵袭。或许,她也期盼有人能为她遮挡住这样的风雨。      许久,她看见远方有一白色人影,以为是卫越溪来了,便含着泪,高声呼喊道:“溪娘,溪娘!我在这!”   听到这边人的呼喊,那白色的身影动了动,越来越近,雨雾笼罩之中,那人撑而来。   直到那道温和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才晓得这是谁。   那语气平和却略带疑惑。   “表妹?”   来人并不是卫越溪而是卫暄与他的好友薛礼。   雨势逐渐变大,淅淅沥沥,二人撑伞而来,后面跟着三五个侍卫与侍女。   “表哥。”   崔雅贞垂眸,语气低落,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痛楚。   卫暄主动靠近她,为她撑伞。崔雅贞见卫暄旁边有外男,顾不上疼痛把脚腕往裙摆里缩了缩。   卫暄心细如发,见她痛苦地移动脚腕,片刻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并不疏离,甚至有些关心,他问道:“伤着了?”   一旁的薛礼却看热闹不嫌事大,甩开扇子,“莫不是被什么人欺负了,该不会是你家那个臭脾气的卫娇吧。”   “瞧着如花似玉的小女郎,你家卫娇又辣手摧花了,真是气性小。”   说罢,还无奈地笑了。   卫暄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莫要多说,便注视着眼前死死咬着唇瓣的崔雅贞。   崔雅贞只是咬着牙不说话,垂着脑袋。她的裙摆上沾了很多污泥,无助地坐在草中。   卫暄身边的侍卫木樾知道卫暄的洁癖,见状主动提议,“郎君,是否要再寻一把伞?”   卫暄眼神否决,轻叹一声,转而把伞交于身侧的侍女,吩咐道:“你们去吧扶住表妹,动作轻些。”   “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卫暄环视一周,最终目光落到了薛礼身上。   薛礼悻悻道:“玉臣兄,你别总是怀疑我啊。我懂我懂,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说罢,便带走了身边的侍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暴风骤雨,雷声轰轰作响。崔雅贞有些害怕,只能在侍女的搀扶下亦步亦趋地跟着卫暄,伞予了她,卫暄即使淋着雨神态也没有丝毫变化,淡然如常。   一把伞根本挡不住这疾风骤雨,雨水打湿了崔雅贞的发髻,冰冷粘腻。她身上的薄衫早已被雨水打湿,紧紧的贴在身上,纤细白皙的脖颈,衣衫下透着的丰满的胸脯,若隐若现温软的腰肢。   她忍不住朝卫暄身侧靠去,想借他遮挡风雨。卫暄为人和善,见状也主动站在风口一侧,却十分守君子之礼,目不斜视。   卫暄果然心软、守礼又温和,这样的郎君还能去哪里寻。   离开时,二人的衣服早已湿了大半,但卫暄细心并没有因为自己淋雨就加快脚步,许是怕牵动崔雅贞的伤口。   雨水浸透衣物,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躲在卫暄的身后,看见他乌黑柔润的发丝被雨水打湿,静静地贴在脸侧,玉郎玉郎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都唤他玉郎。   木樾木栖跟在二人的身后,一脸凝重地看着他们,崔雅贞知道他们是怕她坏了卫暄的名声。他们不知道的是,她要的从来不是卫暄的名声。   马车距离地面有些距离,崔雅贞的腿受了伤,使不上力。故,上去的时候,卫暄扶了她。   那是一支有力的手臂。   卫暄的马车内里宽阔舒适,玉饰装饰其中,四角放着几盏做工精美的灯,桌上放着茶水,连杯盏都是她在父亲房间才能看见的精美样式。   见她低头不语,卫暄算上关切地问道:“冷?”并顺手为崔雅贞倒上一杯热茶。   崔雅贞颔首,又接着缩起了脑袋。   卫暄从容地从暗柜中拿出一件外衫,递给崔雅贞。   柔和地看着她,启唇保证道:“表妹,今天的事不会有别人知晓,不必担心。”   “我们卫家也会给你一个交代。”   淋雨后崔雅贞衣衫湿透了,衣衫下的肌肤若隐若现。   卫暄除了刚说话时对着她的眼睛,眼神没有丝毫无礼。   盖着他的外衫的衣服,崔雅贞闻到了上面淡淡的檀木香。   就如同卫暄这个人守礼克制,不肯越矩半步。   回到卫家,许多下人都看见崔雅贞衣冠不整的从卫暄马车里下来身上还盖着卫暄的外衫,眼睛还肿得如核桃仁。   这足以让人浮想联翩,但崔雅贞知道不会有其他人知晓。   在卫家客居的这些时日,她明白卫暄只是表面温和,做事却是雷厉风行,没有半点温吞。   回到院子里,卫暄命人端水净手,淡声道:“木樾,这些衣衫处理掉。”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崔崔雅贞流泪过后楚楚可怜的小脸,以及为她倒茶时无意瞥见那一片粉白。   他不语片刻,又道:“马车上的东西换一遍。”   木樾沉声答到:“属下明白。”   沐浴过后,卫暄打开桌上的信件。   目光落到那处————许是几月后才能通信。   烛火照耀下他的神情莫测,一半明亮一半沉于黑暗。   *   那晚回去,卫越溪便找了崔雅贞只说找了许久都未曾找到她,又为崔雅贞找来了府医为崔雅贞精心治疗。   而卫娇卫镜也受到了王夫人的惩戒,禁足加罚抄家规,还给崔雅贞送来了许多补品。   她明白王夫人已经做的够好了,不过卫暄除了派人来慰问过一次以外,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丝毫变化。   崔雅贞修养的日子里笔记抄的全是卫越溪的,她并不想落下功课,虽然来了卫家并不是真的为了学习,但是多学一点总归是好的。   没办法行动的时候,崔雅贞也没闲着就在房间里弹奏那曲《庆春雪》。   她所居的客房后面有一片竹林,听侍女说卫暄时常与友人在那里下棋。   过了十几日崔雅贞总算好了大半,可以下地走路,只是需要人扶着,走起路来还是有些一瘸一拐的。   她便让弥桑扶着她,去沧濯院去寻卫暄。   刚好,卫暄就在书房。   她上前扣门,“表哥,你在吗?”   一开门那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再一次出现在崔雅贞眼前。   “表哥,这个谱子我有些不懂之处,可以耽搁你片刻吗?”   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看着他,如同他最忠诚的追随者,满眼崇拜。   “可。” 第6章   授琴并没有在书房进行,雅贞亦步亦趋地跟着卫暄去了琴房。   从后看去,卫暄身材高大仿若修竹,黑发如上好的绸缎整齐地散在背后,一举一动风仪秀雅,如同拿尺丈量好了。   一举一动,皆恪守规矩。   进入琴房以后,卫暄从琴架上拿下一个价值不菲的古琴。   “何处不解?”   卫暄轻拨琴弦,凤眸微抬看向坐在一旁的习惯性端坐的雅贞。   既然蓄谋已久,雅贞要问的问题早就打好了腹稿,她便一一道来。问罢,便如好学的孩童一般求知若渴地望向卫暄。   卫暄略作思考便一一解答。认真严肃从容如老派的夫子没有半点其他情绪。   “表哥,我可以弹一遍你听听吗?”   雅贞抬头眼神纯净,认真问道。像一个专心致志的学子。   实际上她早就注意到卫暄并没有关上琴房的门,他在避嫌。   而她有疑问那一段,在每天练琴的时候她都会故意弹错。   卫暄颔首。   雅贞前半曲弹奏依旧流畅自如,只是到那一段依旧错了。   听到那一处错误,卫暄不自知地蹙了一刻眉,但并没有主动打断她而是在她弹奏完毕后提出。   “我再演示一遍。”   卫暄很耐心再一次抬手抚琴。   雅贞颔首,略带羞涩地瞥了他一眼,接着道:“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先练习,我稍后就来。”   卫暄微弯唇角,恰到好处,便起身离开了琴房。   雅贞没有料到事情竟这样发展,一顿后继续抚琴。   她所预想的应是,自己迟迟不明白,卫暄就好上手教她啊。   但卫暄迟迟未归,雅贞的注意力逐渐真正集中到抚琴之上。   直到那道温和沉稳的声音再次传来,“表妹,这套七彩琉璃杯盏算作我的一点歉意。”   雅贞抬头望向面前长身玉立、面色平静如水的郎君。   他怀里抱着一个做工精美的锦盒。   琉璃盏她确实想要,可她有更想要的东西。   这世间唯有人情最难还,他想用器物解决。   她才不答应。   于是她缓了缓,眼波流转,故作柔弱道:“表哥,你哪里有错。”   一双杏眼可怜楚楚地望向卫暄,脸上写满了“你就是错了。”   说罢,便要强撑着站起来,可是脚腕上的伤还没好全,一阵刺痛下就要崴倒到卫暄怀里。   就在这时,一个有力的臂膀一把拉住了她,“表妹小心。”   卫暄表情很淡,没有丝毫惊讶。待雅贞稳住后便松了手。   那双手骨肉分明,纤细修长,在郎君中也是少有的极品。   雅贞低头看着,卫暄开口问道:“表妹,这套琉璃盏是我想要补偿你的,但并未问过你的意思,你想要什么?”   雅贞低头似是纠结似是苦恼,思量许久后抬头笑盈盈地答道:“这琉璃盏太贵重贞娘怕自己受不起。表哥,我想要一匹马,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溪娘说马院有匹母马就要生产,到时候表哥可以陪我吗?”   “贞娘不想,以后再从马上摔下来了。”   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   但是刻意强调了让他赔,确实让人浮想联翩,但偏偏雅贞一脸纯真,他也不能说什么。   卫暄想了想答应了。他看着面前眼眸中充满希冀的雅贞,只有一声叹息。   “我学业落下了很多,我可以来请教表哥么?”雅贞乘胜追击。   卫暄颔首。   这个表妹……   点头过后,雅贞接连几天都在通往沧濯院的回廊上,伴随着一声声“表哥!”,笑盈盈地拦住卫暄进行请教。   卫暄耐心温和,如果不是他没有逾矩半步,雅贞都要以为他对她有好感了。   雅贞不知晓,其实他只是在处理麻烦。   *   “二叔父。”   卫暄行礼。   对面坐的是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他与卫暄不大相似,他面容严肃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玉臣,叔父已为你在朝谋得一官位,不高,但前途无量,你要懂得我的苦心。”   “多谢叔父。”   卫暄面色如常,淡声答谢。   二人又谈论起了贾皇后把持朝政秽乱宫闱的事情。   总归,只要卫家屹立不倒无论朝堂如何风云变幻他们都不会主动干涉,毕竟不管当政者是谁都要依靠他们世家。   最后卫期想了想还是说出来了,“玉臣,阿娇娇纵你要多加管束,好好安抚崔家的小娘子,莫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还有你与那崔家娘子注意分寸。”   卫暄主动抬手为卫期添茶,“叔父,我明白。”   二人对坐,气氛严肃,不似叔侄亲人更像是官署的上司与下属。   卫期作为族长事务繁多,片刻后就现行离去。   看着桌上还未饮用的茗茶,卫暄端起嗅闻后轻轻置于桌上,漠然地看了看卫期刚刚做过的地方,站起摆了摆衣摆便要离开。   走入回廊,不出他所料。   他听见身后传来脆生生一声“表哥!”   少女的声音如同清晨的鸟鸣,干净清澈。   卫暄自然知道是谁来了,他停住了脚步转身看见迎面小跑而来的少女,薄粉的裙摆在地上荡开像极了夏日湖畔中的芙蓉,随着她的脚步头上的配饰晃得厉害,以及身上的玉质配饰鸣鸣作响。面颊也因为急促的行动而绯红似桃花 ,睫毛也扑闪得厉害。   他知道,她又是来问题的,连着几日她都来找他。他再迟钝也明白了。   麻烦。他眉头不自觉卷起厌烦之意,他讨厌麻烦。   面上他眼神仍温和如初,看着雅贞等她开口。   “表哥,我想问问这句话怎么理解?”   “正已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1】”   卫暄看着她目光转移到她小巧鼻子上的痣,一时看不出喜怒,言语依旧淡漠:“表妹,这一篇我前几日已经与你讲过了。”   对面的小娘子有些心虚,故作萌台态,抬手摸了摸鼻子,“可能是我没懂。”   说谎。   卫暄当即判断。   他似叹息似嘲讽,“表妹,学不会不必强求。”   “这些十一妹也明白你可以去问她,夫子卫安......”   语意未尽雅贞明白了他的意思,硬生生打断他,抬眼那双杏眸中写满倔强,清澈的眼眸倒映出卫暄的模样,她说:“表哥,我只想问你。”   对面如玉般的郎君沉默半晌淡淡道:“表妹,看来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对面人轻轻叹息,“以后不必再来找我了。”   “表妹还未定亲,如此不是坏了表妹名声。”   雅贞面色一白,吞吞吐吐“表哥,你也不明白我的心意。”   看着眼泪就要从眼眶中涌出。   雅贞难过到身体止不住颤抖,卫暄无端地想起一个词   娇纵。   “表妹,你要说什么?”卫暄颇为无奈,淡漠地看着她。   “没什么。”   “表哥!我……”   雅贞含着哭腔语未尽,转身便沿着回廊小跑离去,整个回廊只剩木屐碰撞地板的声音。   “哒!哒!哒!”   离开远了,雅贞躲到假山后面,拿帕子抹干了眼泪,全然没有方才伤心的模样,暗暗咬牙,拧着帕子。   卫暄!   这人实在油盐不进难以打动,从前觉得的他温和良善应是最好接近不过了,现在反而换来了他的拒绝。   如果不是卫越溪肯定的回答,她还真要觉得那晚湖畔善解人意的郎君不是他了。   既然他都能细心安慰一个陌生的小娘子,那如果是他的表妹呢,他会不会心软半分。   这样循规蹈矩的人,就没有半点自己的情绪。   不信她不信。   *   “正已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1】”   “表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卫暄口中呢喃,身边的木樾没有听清便没有加问,“郎君,小娘子最近胃口不好。”   语毕,就有一个梳着儿童发髻的小娘子从院子里冲出来,蹦蹦跳跳地抱住了卫暄。   “哥哥,你来了。”   那小娘子分明长着十一二岁的模样,言行举止却似只有四五岁。   她模样和卫暄像极了。   卫暄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声道:“阿意,这几日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没有没有,谁说的。”   小娘子叉着腰,看着卫暄眼睛睁得极大。   “哥哥,我什么时候才会有嫂嫂呢?”   小娘子一派天真地看着卫暄。   卫暄顿了顿,脑海里竟不自觉地闪过刚在哭着离开的崔雅贞,那双红着的眼睛。下一秒他的神情变得严肃,   “阿意,谁教你这么问的?”   “哥哥,阿意想见你幸福。院子里的侍卫哥哥成了婚,青梅都说他幸福。哥哥,我想见你幸福。”   “哥哥规矩的像一个老夫子。”   童言无忌天真一派。   卫暄无奈地笑了笑,“哥哥有阿意就很幸福。”   卫暄拉着她的手,回到屋里玩了许久。   *   回到自己屋里,雅贞就开始趴在案上痛苦。   期间她因为哭不出来还掐了自己好几把,但这眼泪里多少还有些真心。   因为她心中那个卫暄那个郎君拒绝了她,一切破灭了。   她把一双眼哭的如同桃仁,是因为她在等卫越溪与卫安来,她才不要白伤心一场。   “女郎,女郎!你先别哭了,九郎君来了!”   弥桑呼喊着赶忙进入院里。   卫安?   雅贞听到,哭得更厉害了。   “女郎,不是卫九郎,是您兄长!”   什么?   雅贞不再扮作可怜,连忙爬起来,把脸上的眼泪擦干。   “兄长怎么来了!弥桑,你快把镜子拿来。” 第7章   看着泛黄的镜面中映着的女郎连眉头都是红肿的,雅贞的心中一瞬间百转千回,苦涩与纠结拉扯着她,几乎要把她撕成两半。   兄长来了。   看着白净的脚腕上这么多天还未好全的伤口,崔雅贞第一次犹豫了。   值得吗?真的值得为了卫暄这样伤害自己,很痛,咬咬牙都没法欺骗自己。   可是兄长也是如同卫暄那般温和有礼循规蹈矩,就算知晓了父亲的打算他真的会为了自己去与父亲闹黑脸吗   更何况与杨家联姻对他的仕途也有帮助.......   崔雅贞不敢赌,不敢赌人性的恶。不敢去直面自己在兄长心中的分量。   况且兄长从小被父亲养在前院,自己在后院,见面次数并不多,兄长温和慨然与她性子大不相同。   片刻,她心中便有了决断。   “弥桑,切莫与兄长提及卫暄的事情。你知道的兄长是多么光风霁月的郎君,怎么会容许我........”   崔雅贞盯着镜子半晌说不出话语,现在的自己也算面目全非,为了婚事汲汲营营。   “女郎,别这么说。弥桑懂你。”弥桑无可奈何,自家女郎的境遇如今能诉与谁听呢?   梳好了发髻,雅贞??已经想好了由头,外人就罢了,谁想要自己敬爱的人看见自己的不堪虚伪。   推开房门,雅贞便看见庭院里早已拜谢过卫家长辈的兄长,面前的郎君松散俊雅,见之便觉清风来拂人。   “阿贞。”   温声细语。简单两个字差点让雅贞的眼泪破堤而出。   心中酸涩,她缓缓走进,强撑出笑颜,“哥哥,你来了。”   看着妹妹红肿的眼睛,崔雅凛先是愕然,转而愤怒,怜惜之意顿生“阿贞,这是怎么了?”   “哥哥,没事。只是方才不小心碰到脚腕上的伤口,就把我疼哭了。”   “阿贞,若是不开怀不自在你不如随我回家,哥哥会给你寻最好的老师。”   说罢,崔雅凛疼惜地摸了摸雅贞乌黑的发顶。   雅贞心叹,兄长可惜家中却也有父亲磋磨,我还会郁闷难耐,你不知如果依旧如寻常按部就班,我就要嫁与鳏夫了。   哥哥,你醉心学业我怎敢怪你。只是这崔家我是万万不能随你回去。   雅贞心中感慨万千,抬头看见兄长高了面颊凹陷了,也不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哥哥,卫家很好。”   “我也想继续在这里学习。”   崔雅凛摇了摇头,“我只怕你受了委屈也不敢说。”   “没有委屈,卫家郎君女郎都很照顾我。只是,哥哥游学归来,怎么不见父亲摆宴庆贺。”   转移话题,雅贞开始讲俏皮话。   崔雅凛笑了如沐春风,一双桃花眼泛着笑意,故意放低了声音。   "还要些时候,族中人都还不知晓呢。而我这还不是怕我家阿贞受了欺负,急着来看看。"   “好了好了不说了,雅贞你随我前去拜访卫七,我与他还算有些交情,让他帮我照看照看你。”   “他的为人我放心。”   笑着,崔雅凛打开了面前的扇子。   闻此言,雅贞一动不动犹如五雷轰顶,见卫暄?   自己几个时辰前才被他拒绝,现在立马就去见他还是和兄长一块。   心中酸涩万般不愿,她正想找托词,却被兄长的一句“怎么了?”堵的哑口无言。   “弥桑,你来这是我专门从苏州给你们家女郎带的特产。”   说罢,崔雅凛把手中一提包装仔细的糕点递给弥桑。   去沧澜院的路她早已熟记于心,却偏偏要装作不知,像只小鸡仔般跟在地跟在兄长后面。   沧澜院的侍女向她点头示意,她都不敢直面回应。   只希望卫暄不要说出什么才好!   院里卫暄着一月白长衫,悠闲饮茶。   “玉臣兄,凛之来晚。”   含着笑意,崔雅凛高声道。   那人徐徐转身,行礼含笑:“凛之,你回来了。”   他眼神如往常般温和,看见崔雅凛身后的雅贞面色也半点变化。   或许...或许他早已知晓,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雅贞思绪万千,只被一句生生打断:“胞妹性子腼腆,日后还望玉臣兄多加照看啊。”   腼腆.卫暄温和地笑了,良善地答应了。   兄长身后的雅贞抬不起头,她一眼也不敢看卫暄。   她可以不要面皮,但她不想在兄长面前丢脸。   见雅贞不语,崔雅凛推了推她,“阿贞。”   雅贞只能抬头,看着卫暄嘴角扯起一抹尴尬至极的笑容,吞吞吐吐:“玉臣哥哥。”   一抬头,卫暄面色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但当看见雅贞红肿的眼睛时,他心中一动,有些愕然。   听见崔雅凛唤她的名字。   阿贞?   过后,崔雅凛与卫暄谈论游学经历,雅贞便先行一步。   回去的路上她心乱如麻,一时怕卫暄告诉兄长,一时又想究竟如何接近卫暄。   不知不觉到了屋里,她头晕目眩,抬手摸了摸额头不烫倒是有些冰。   整日胡思乱想……   看着桌子上那包精致的糕点,雅贞把弥桑唤来,“来尝尝哥哥特地带回来的糕点。”   她伸出纤指捻起一块送入口中,桃腮微动,咀嚼几下后雅贞觉得不对劲,神色大变,急忙拿出怀里的帕子,吐出口中糕点。   弥桑还未尝,见雅贞蹙眉一脸难以言说的表情,“女郎,怎了?”   雅贞垂眸,淡声道:“里面有花生。”   听到此言,弥桑慌忙掰开几块,发现里面的糕点全都有花生。   可她们家女郎吃不了花生啊。   “弥桑,不用看了,兄长他只是不知晓罢了。”   弥桑刚想为崔雅凛辩解几句,看见雅贞眉眼间的冰冷的冷峻,瞬间说不上话来。   只留下一句。   “郎君也真是的。”   *   待崔雅凛离去,木樾看着一脸和煦的卫暄,想了想还是提了。   “郎君,有信。”   说罢,递上一封纸质粗糙的信,与接信人那如玉的手指恍有天壤之别。   卫暄翻折打开,信中只表达一个信息。   那个化名—学真的人告诉他,他可能继承不了茶庄了,日后可能要搬离京城了,不过他还在努力。   卫暄笑了,不知在想什么。   提笔回信。   中心只有一个意思:有困难可以来找他。   木橦心软,还是忍不住插一句,“郎君,我看今日崔娘子是哭着回去的。”   见卫暄不语,木橦说道:“她有些可怜。”   卫暄摇了摇头,想起了今日见崔雅贞时那双肿的如核仁般的双眸小心翼翼地望向他,他看过去时她又像受惊的兔子般躲在崔雅凛身后,似乎错的人是他。   我见犹怜,不怪木橦会为她求情。   “作茧自缚。”   见卫暄下了定论,木橦也不敢再说什么。   现在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天子病弱荒唐,郭家与杨家斗的不可开交,郭家作为外戚纵容郭皇后秽乱后宫乱杀良臣手都伸到前朝来了。   大渊的本就依赖建立士族的拥立与支持,君臣共治,而政治则是各个高级士族心照不宣的轮流坐庄。   表面的和平,掩盖不住其暗地里皇室与权臣斗,权臣士族之间,北方士族与南方士族之间,高等士族与低等士族之间,世家大族与寒门庶族之间矛盾重重。【1】   虽然卫氏本就身在局中,但郭家想拉笼他们站队,这种蠢事他怎么会答应。   崔家崔雅凛未必不能用。   卫暄温和地笑了,再次提笔给叔父写下一封信。   京中近来出了件奇事,才归京不久的温季将军,他的温筠幼女自从见过卫暄后便宣称“非卿不嫁”,可把温将军嚷的不轻,屡次前去试探卫暄态度。   而温筠也是个高调霸道的,屡屡在下朝路上拦住卫暄,还不让别的女子接近他。   京中欣赏女子的才华与风度,温筠这样“剽悍”的女子甚是少见。   卫越溪知晓了啧啧称奇,拉着雅贞道:“七哥性子温和,我第一次见他冷脸,那么直接拒绝一个女子。”   知晓卫暄拒绝了温筠,雅贞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若是与温筠争她定是争不过的。   “贞娘你觉得呢……?”   “要我说虽然女郎们都倾慕七哥的风度,但是真到考虑嫁娶的时候七哥反而不在选择范围内了。”   闻言,雅贞有些诧异,问道:“这是为何?”   卫越溪笑得爽朗,拉进雅贞,“我觉得大抵是七哥太完美了,让人有距离感不敢亵渎吧。也可能是七哥不像是会在意儿女情长的人。”   “像我就喜欢武功盖世、敢爱敢恨的潇洒儿郎。我钦慕七哥,但他完美如圣人,有时感觉确实有些难以接近。”   说罢,她转身看向雅贞,笑道:“贞娘,你怎么觉得呢?”   雅贞听了她的话,心中更加坚定,她只要卫暄,她就是要最好的,最让人羡慕的人,人人都不敢她就要做第一个。   而她心中也浮现出一个想法。   于是,片刻间她红了脸,白净的面庞上像浮上两片红霞,她不敢抬眼看向卫越溪,只答道:“嗯。”   卫越溪见状,心中警铃大作,“贞娘,你不会真的心慕七哥吧。”   眼前的女郎面色愈发红,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第8章   卫越溪一时无语凝噎,她也未有想到自己的好友会心慕自己的堂兄,不过堂兄那样的人也理应受人倾慕。   她想不到应是鼓励,或劝告。想来想去,只说:“贞娘我相信你,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可一抬头,她便看见雅贞那红润的面庞,霎时变的惨白。   对面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望向她,欲说还休。朱唇微启,饱含失落地吐出:“可是表哥让我不要再去找他。”   “什么?是七哥发觉了,是你........?”   卫越溪欲言又止。她想直接问问,可又担心伤了自己这个柔弱善良友人的心。   雅贞看出了她的犹豫与顾虑。   她知道这场戏她必须好好演,要演作那心慕卫暄至极的少女,演作那被拒绝悲痛欲绝的少女。   想到这里,她一下子来了劲。   “是我一直打扰表哥了,才让表哥心烦。”   云袖掩面,雅贞一副欲哭含泪的样子,珍珠般的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嘴角微弯似是自嘲。   整个人便像那细雨中摇摆的娇花。   卫越溪见状,一把拉着雅贞的胳膊,安慰的话涌在心头说不出,却冲动道:“七哥也并没有直接拒绝你啊。”   “贞娘,别难过。”   “我帮你。”   看着她紧紧地拉着自己的袖子,眼神里全是信任与坚定。   雅贞垂眸长长的睫毛覆下。   她知道卫越溪自小都在边塞长大,才回京城不久,心思单纯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可能也不知晓自己与卫暄身份差之大。   或许她知晓但并不会主动拆穿自己可笑的妄想。   但,她必须利用她的单纯,利用自己唯一的朋友。   垂着眸,她能看清卫越溪袖子上绣着精美的木兰花,溪娘便如这花儿一般美好。   抬起纤细的脖颈,泪珠终于从她的面庞滚下。   不含假意。   只不过并不是为了卫暄。   雅贞低声软软道:“谢谢你。”   溪娘,你对我的好,等我做了卫夫人再还。   暗处雅贞微弯唇角。   在卫家的日子如同白驹过隙,这几日雅贞与卫越溪一同上学,并没有主动去叨扰卫暄,一是之前卫暄都那样拒绝她了,还没有由头的连着去实在有些没脸没皮。   二是她在计划另一件事。   距那日崔雅凛来访过了七日左右,崔家开宴,卫家也收到了请柬。   五郎不着家,九郎撑不起场面,应是七郎卫暄前去。   王夫人又念着雅贞的关系便又叫卫越溪同去。   崔雅凛是崔楷最得意的长子,他游学归来便也意味着他将入朝为官,宴会的阵仗着实不小,京中豪门世家无一不邀。   卫越溪和雅贞到的时候,宾客已经来的差不多了。   看着宴会办的井井有条,流水的下酒菜盏种类繁多,各家郎君娘子络绎不绝。   雅贞本想带着卫越溪先去向兄长道喜,谁知最先遇见了她最不想遇见的人。   只见一明丽女郎身着薄粉衣裙,朝她徐徐走来,瞥见一旁的卫越溪,她笑起来眉眼弯弯,面上似有讽笑又像是单纯的开心。   那明朗的声音传来,“贞娘回来了?”   外人不知还以为是亲族间好姐妹的寒暄。   “卫娘子。”   崔安乐含笑示意。   表面客气寒暄一番后,崔安乐眼中挤出笑意,“不如同去园子看看,五姐姐和卫七郎正在下棋。”   “许多女郎和郎君都在看呢。”   说罢,又在卫越溪看不到的角度狠狠瞥了雅贞一眼。   雅贞知道她在警告自己。   想到卫暄,雅贞还是点头了。   行至园子,映入眼帘的便是棋桌前身着碧衣的二人,卫暄与崔本柔相对而坐,卫暄姿态闲适捻棋对弈,崔本柔神色认真。   二人看起来格外登对。   卫越溪有些担心地看向雅贞,却见她面上一片泰然,便放下心来。   崔安乐当然也瞧见雅贞面色平静,发现没达到想要的效果,心中有些气恼,便出言:“贞娘,你在卫家学习这些时日,有没有见过卫七郎啊?”   她觉得崔雅贞看见这一幕阖该自惭形秽,像从前一样垂着眼一句话也不敢说。   崔雅贞现在竟敢这样看着她。   雅贞正视她,笑道:“表哥为人良善温和,在学业上帮我良多。”   崔安乐听见雅贞叫卫暄表哥,又透露出与卫暄相熟的感觉,脸色倏然一变,却又要强撑地假笑,“那我就放心了。”   雅贞越平静,崔安乐越不安,她觉得这个盍该被她踩在脚下的堂妹竟逐渐脱离她的掌控。   棋盘上的棋局胜负也有了定论,结果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平局。   显然,卫暄让了崔本柔。   崔本柔自谓清高才女。起身主动感谢了卫暄相让。   卫暄温和地回赞几句。   雅贞心叹他真是对所有人都是这样,温和有礼……   不过也是很少时候见到崔本柔这样认真与男子讲话。   只听,“也多亏了堂兄给我带回来的棋谱,不然我也未能与你对峙这么久。”   “堂兄细心,我们姊妹的喜好他都知晓,这从苏州回来给我们人人都备了礼物。”   崔本柔语气温柔,态度谦逊,一齐夸了两个人。   周围众人也对崔雅凛连连称赞。   雅贞藏在袖子下的手却掐得泛白。   见提到这茬,崔安乐唇畔漾着笑意,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道:“这是堂兄特地在苏州托匠人为我打的。”   她身旁的人听见她的话,都向她头上的簪子看去。   雅贞也注意到她头上那做工精细有些招摇的簪子。   一看就是她会喜欢的。   有好事人知晓雅贞才是崔雅凛的胞妹,便问雅贞得到了什么。   沉默一瞬,雅贞面色如常,缓缓道:“哥哥赠我一盒珍珠。”   “我很喜欢。”   周围人见稀罕却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便也没再追问。   开宴,众人陆陆续续离开。   那光风霁月的郎君侧首,恰好看到雅贞眼里闪过的那一丝落寞。   他知道了,她撒谎了。   回去的路上,卫越溪不知说什么,随口聊到今年秋猎。   “今年秋猎我定要去。”   “真是好久没大展身手了。只怕我娘又要说我。”   “贞娘,你想去吗?”   秋猎?雅贞从前并未关注过,毕竟父亲眼里她可是女子怎么能参与这种活动。   雅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顿了顿略带羞涩地问道:“表哥去吗?”   卫越溪笑答:   “肯定啊,我七哥文武双全,他肯定去啊。”   “贞娘,你……”   雅贞主动道:“那我也去。溪娘,能不能麻烦你有空教教我马术?”   卫越溪想起前段时日那事有些后怕,问雅贞,“你不怕吗?刚好李管事说那匹母马就要生了,些许就是最近。”   一瞬,雅贞想起那日的失重感,掉下马的如被扭断骨头的疼痛感。   “怕,但我要克服。”   雅贞看着卫越溪神色坚定。   *   卫家是为豪族,园中建设精巧,假山流水盆景各样。   几日后下学堂的路上,雅贞听见几个侍女在假山后面悄悄议论。   她本无意偷听,奈何话已传来,只好躲在假山后。   一个声音尖细的侍女道:“二姑奶奶人也太好了,二虎那病就是她治好的,一点也不嫌弃我们下人。”   另一个声音温柔些的侍女答到:“是啊,温和善良多好的主子啊,和当年的薛夫人一样。”   “欸,你小声些提薛夫人你不要命了。”第三个侍女低声警告道。   “没事……这里没人。”   “要是被七郎君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雅贞没敢多听,心中却思绪万千。   七郎君,卫暄。   薛夫人。   有什么联系?   一转身,雅贞面色如常,拎着酸梅汤走向沧濯院,给院中的侍卫侍女一一送去。   起初他们未经卫暄点头不敢接受,只不过后来及得到卫暄的默认,大家便欣喜接受了。   连续几天,雅贞又温和没有架子,与卫家一些高傲的女郎简直有天壤之别。沧澜院的下人们也对她生出好感。   卫暄身边的木橦端起一碗便一饮而尽,推了下一旁抱着手的木樾,“木樾,你不再来一碗?”   "崔娘子,也真是人好。"   木樾一时无语,白了他一眼,“我看你迟早要被她收买。”   木橦反驳,“药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我可是从小便跟着郎君......”   木橦咕囔着,话还未说尽。卫暄便推开书房的门,徐徐道:“她又来了?”   二人共答:“是的,郎君。”   卫暄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木樾警醒,试探道:“郎君,是否要我.......?”语意未尽,在场三人皆明白。   卫暄摆头拒绝,轻笑:“不用。”我倒想看看她想做什么。   木樾与木橦心叹,郎君还是这么温和良善心软。   自从听了那日侍女们私下的议论,薛夫人这个三个字一直萦绕在雅贞心头。   薛夫人究竟是谁?与卫暄是什么关系。   但她也不好直接问房中侍女,房中侍女多数是王夫人遣给她的。再者,如果想知道清楚,看来还得找府中老人。   她有预感,这可能会是一个突破口。   很快,在雅贞的细心观察下,她锁定了浣衣房里一个精神有些问题的老嬷嬷。   只是浣衣房中人多口杂,她作为外客也不好直接去。想了想??,她让弥桑先去观察浣衣房下人更替时间。   终于一天后,雅贞找到了机会。   那老嬷嬷姓方,嗜酒。雅贞便遣弥桑准备上一壶好酒,将她请到府中一人迹罕至之地。   那方嬷嬷身材瘦削,皮肤蜡黄几乎就像几个骨头支住皮囊,但头发却用一根木簪盘的整齐。   待她饮过两三杯后,雅贞弯着腰,轻声试探:“嬷嬷?”   红晕上了面,方嬷嬷随意回道:“怎么了小娘子?”   “你知晓薛夫人吗?听人说她很好。”   听见“薛夫人”,那方嬷嬷瞬间愣了神,又转而似笑非啼,眼中尽是惋惜与悲伤。   她的声音粗粝,因为惊讶声音却骤然大了起来   “现在竟还有人记着薛夫人。” 第9章   崔雅贞没有打断她,抬眸认真注视着她。   方嬷嬷面上的褶皱动了动;,沉声徐徐道来:“薛夫人你应该也晓得就是七郎君的母亲,多好多好的人啊,府里谁不说她好啊。”   “谁知十几年前竟投了河,家主便不让人再提。”   “只可怜七郎君与十三娘了。”   崔雅贞心中一沉。心中叹,卫暄竟这么早便没了母亲吗?   见那方嬷嬷似是醉的不轻,又问到关键之处了,她连忙追问:“十三娘是?”   “十三娘也是可怜,竟是个失了智的。”   “不过也好,不用掺和……掺和着些腌臜事。”   语罢,她便闭上了眼,摇摆多时臃肿的身体,重重地倒在一旁。   看着倒在一旁的嬷嬷,崔雅贞遣弥桑将她安顿好,自己先转身离开,脚步却不快。   她边走边想:原来是这样。她从前从未听说过卫十三娘,也没听说过薛夫人,薛夫人就好像被众人默契地忘却了。   自戕并不光彩,故众人才闭口不提,这样似乎就说的通了,只是薛夫人这样身份尊贵的妇人又为何会自戕。世家大族定少不了隐秘之事,她无意掺杂其中。   她又想起那嬷嬷口中的卫十三娘了,可怜了她从小没了父母庇护,还天生痴傻,以后可能不太好过。   想到此处,崔雅贞轻轻叹了口气,只道天意弄人。   不过有卫暄,她替十三娘感到庆幸。   *   晚间,崔雅贞靠在塌上复习白日的功课,换季时节易有妖风侵体,弥桑取来薄被为她盖在腿上。   “咚咚咚!”   伴着几缕寒风,屋外传来一阵叩门声,她递给弥桑一个眼神,教她去开门。   原是李管事遣人传话,明日那母马多半就要生了。这是她特地交代的,为此还给李管事塞了不少银子。   她先前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定要亲自去见证小马驹的出生。只是不光她要去,她还要卫暄与她一同去。   起初她只是想向卫暄展示她的良善,作为小女郎的天真心善,教她之前立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哪个郎君不喜欢心善温柔的女郎。   只是在知晓薛夫人的事之后,她又有了新的计划。   明日也恰好是沐休日。   夜半狂风大作,山雨欲来风满楼。片刻,窗棂外淅淅沥沥,雨打芭蕉,屋内崔雅贞闻见了空气里潮湿的气息。   翌日。   午间雨停了几个时辰,后又断断续续地下着。   收拾片刻后,雨又大了急了起来。崔雅贞撑伞,踏着石砖上水潭赶往沧濯院。   一把小伞挡不住急雨,崔雅贞面上落着雨水,不过她今没上妆便也无所谓了。   她停下后大大喘了几口气,温声对着门口的侍女:“东篱,可以让我见一下表哥吗?”   东篱颔首回复:“待我向郎君通传。”   眨眼的功夫东篱回来了,面上带着歉意,温声道:“崔娘子,郎君在忙,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一瞬,崔雅贞故意露出难过的神色,泪光浮现,低落道:“东篱,还请你帮我问问表哥,还记得他的承诺吗?求你帮贞娘传话。”   “你告诉表哥我就在这等他,不会走的。”   美人含泪,又这般执着。东篱不好用“无赖”形容她,只能无奈地再次通传。   这一次崔雅贞进去了。   卫暄在书房等她。   时间有些赶,崔雅贞来不及慢慢走,直接收起伞奔向卫暄的书房,踏过的地方雨花四溅。   她到的时候,卫暄端坐在书房里,仍旧眉清目秀,从容文雅。   卫暄转头看见崔雅贞并不讶然,其实他知晓今天不见她,她是不会离开的。   抬眸瞧见门前的少女微微喘气,本应该梳整好的螺髻因为雨水的纠缠有些凌乱,几根发丝粘在面颊上,上身着白襦妃色外衫,下身绣织亮眼的裙裳被青石砖上的积水打湿,以及上下起伏的胸脯。   细雨中她因雨水下落有些睁不开眼,但她还是努力看向他,唇边扬起笑容,那双眼睛却格外夺目,亮如山中夜晚的星辰。   此时此景,他却莫名想到“生机”这个词。   他抬头带着一贯的笑意。   心中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有些麻烦、小心思多的表妹,此刻,她确实是像‘活’的,如同山间的野兔。   很快他便听见那心思多的小女郎开口了,她的声音怯生生似是很怕他,“表哥,我可以进去吗?”   崔雅贞瞥见卫暄面上并无厌恶之色,小心翼翼地低声询问道。   “可。”卫暄温和道。   行至屋内,崔雅贞心中焦急,像有一把小锤子置于她内心,不断敲击着她的心,催促着她。   来不及拍掉身上的雨珠,她急忙道:“表哥,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匹母马,她快要生了,我想亲自去看看。”   她的声量逐渐减小,试探道:“你可以与我一同去吗?”   卫暄一向信守承诺,崔雅贞也是抓住了这点,所以才有恃无恐。   果然,她瞧见他颔首同意了。   “表哥,可以快些吗?贞娘担心……会错过。”   卫暄命木樾备好马车,片刻后二人出发。   崔雅贞催的急,木樾车赶的快,故坐在马车里有些颠簸。   崔雅贞发现卫暄马车中的陈设似乎换了,却没有细想,毕竟卫家乃是豪族想怎么换都与她无关。   到了马场,门口的帮工急得徘徊不停,见崔雅贞来,面露欣喜,道:“崔娘子,你终于来了,母马就要生了。”   听到这个消息,崔雅贞向马厩眺望,此时此刻计划不能被破坏,于是她顾不上仪态,拎起裙摆就飞奔向马厩。   转身只留下一句,“表哥,贞娘先去一步。”   紧赶慢赶,崔雅贞到的时候,母马羊水刚破不久,正在马厩中的一堆干草中生产,她痛苦的嘶鸣。照顾这马儿的马奴也在那里,等待小马落地剪下脐带。   崔雅贞顾不上男女之别,和马奴一同紧张地等待。   分了一丝神,她悄悄观察着卫暄是否到来。   面前的母马很是痛苦,那黑色的眸子蓄满水似是要落下来泪来,而又只能呜咽。   崔雅贞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她高估了自己。   整个马厩不大,萦绕着血腥的味道。   崔雅贞站得久了,腿如同灌了铅一般。一个时辰后,只听一声长长的嘶鸣——伴随着血腥的味道。   马驹落地。   母马终于疲软倒下。   崔雅贞朝着母马的方向走去,先去安抚了母马,才去看那刚出生小小一团的小马驹可爱极了。   她想去摸摸它,却又收回了手。静静地看着马奴熟练地照料它。   倏然,她惊觉身后有人,一转身,卫暄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无声地看着一切。   崔雅贞看见他,面露讶然睁着圆圆的杏眸看向他,嗓音温柔,欣喜道:“表哥!你来了。你看它小小的一团,多可爱啊。”   “方才母马生产我都不忍心看,还好有表哥陪我,母亲也真是辛苦。”   听见母亲二字,卫暄神色有些莫测。   莫名想起了薛婇,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抛弃了他们。   他瞧见面前的小女郎又继续自语道:“不如这小马驹就叫霏霏吧,它也是在雨天出生的。”   “表哥觉得如何呢?”她的语气亲昵。   说罢,未等卫暄回答,崔雅贞便到小马驹身边,温柔地看着它。   “表妹很心善。”他赞道。   闻言,崔雅贞知晓自己今夜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而卫暄面上虽笑着,眼神却在她的面上逡巡,不放过蛛丝马迹。   她还真是有趣。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出来的时候卫暄与崔雅贞相伴走在马场上,木樾在前面为二人打灯。   崔雅贞身上多少沾染了些马厩的血腥味,卫暄闻到面上不显,只是悄悄与她隔了些距离。   二人徐行,崔雅贞讲述着前段时间亲自来照看母马的故事,专挑着有趣的奖。   只是卫暄还是带着那副温和的笑意,没有丝毫改变。   崔雅贞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想法,于是她试探道:   “表哥,你可以唤我贞娘吗?” 第10章   崔雅贞本以为历经如此卫暄总会有些许触动。她敢提此要求,心里多半就认为他会应。   卫暄看着眼前发丝微带凌乱,眸中满含期待的小娘子。   温声拒绝:“表妹,若是平时有什么难处可以找木樾。”   听到他拒绝,崔雅贞也算识趣不再提及。   毕竟从小便在崔楷眼皮子下长大,崔楷一言不合就会罚她贬低她,崔雅贞对上位者态度的变化感知很敏锐。   她感觉到了卫暄的态度有变化。   有一种微妙的变化。   如,前几日她去送糕点给卫暄,有时他也会尝上一块。   如,她特地穿着新衣去寻他,他也会抬眼,赞上几句。   这些变化说不上大,对她来说却是极大的鼓舞。   她要做不同的,卫暄眼里不同的。   想罢,崔雅贞拍了拍衣裙,转身叫上弥桑前去学马。   这段日子,她一有闲暇时刻,便跟着卫越溪一同学马,从挑选一匹性格温和的马与其接触,到学会控马,最后可以跑上一小段。用的时间并不长,崔雅贞不算有天赋,却胜在努力。   距离秋猎的日子越来越近,崔雅贞知晓不可能依靠崔家带她去。   可以靠的只有卫家。   唯一之法便是,去求卫暄。   这日清晨,晨光熹微,旭日始旦。崔雅贞向院中的下人打听一番后,便到了膳房。寻到了那人人称赞的李娘子,都说这李娘子做糕点的手艺最好。   崔雅贞塞给李娘子一袋银子,李娘子默默颠了颠,大抵是满意的数字。   “女郎,是要做什么样的?”   李娘子相貌柔和,嗓音甜软,大抵是江南人。   “李娘子,我想学着亲手做一盘糕点。”   崔雅贞微微一笑。心中对那一袋银两还是颇为心疼的,毕竟每月她的月钱并不多,其他明面上的开销都要走公账。   李娘子有些意外,定眼看着面前娇滴滴的小娘子,问道:“女郎,想学什么样的?”   崔雅贞想起自己观察到的卫暄喜好,“要样子简单的,味道不要过甜。”   “女郎觉得桂花糕如何?”   崔雅贞想了想,颔首。   李娘子本以为这个女郎只是装装样子,或是跟大多来寻她的女郎一样做一半就嫌麻烦让她来。   可是她没有,自始至终亲力亲为,认真地跟着她学。   来找她的女郎们多半是为了予长辈或是赠情郎。   李娘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要自己上手蒸的崔雅贞,心觉她有这股劲定能得偿所愿。   “女郎,这半个时辰后才能好。”李娘子提醒。   “我想在这等着,自己完成全过程。”   “不会打扰李娘子吧。”   崔雅贞衣袖上沾着些许面粉,妆容也没有方才精致。   “不会。那女郎我先去忙了。”   李娘子告别,只留崔雅贞一人留在膳房。   崔雅贞并不觉得认真学习做糕点有多么困难,比起从前学字、学琴、学经书,学做糕点不知简单多少,更何况并没有父亲在一旁监督,一有不对便瞋目竖眉,对她一通罚。   既然学了,她便要学好。   半个时辰后,崔雅贞揭开盖子,手却被水汽伤了。   白皙的手背瞬间红了一大片,红生生像周遭皮肤蔓去。   “呀。”   痛,刺生生的痛。崔雅贞吃痛忍不住叫出来声。   似有焰火要撕开表皮,似有针细细密密地扎着皮肤。   从前家中从未有人教她如何做这些,她也并不懂得,父亲只教她读好经书,但现在她想学,要学,不会的她一一学会。   这也算个教训罢。   李娘子一来便看见这一幕,心道果然是未下过厨。   “女郎,快去冷水里浸一浸。”   李娘子说罢,又去拿来药膏给崔雅贞。   “女郎,这药膏是我常用的,若是女郎不嫌弃便收下,大概一个时辰后涂上,几天就会好了。”   崔雅贞感激道:“怎么会,多谢李娘子。”   完后,崔雅贞拎上糕点先回了自己院子,叫弥桑重新上妆后,便前去沧濯院。   这段日子崔雅贞经常来沧濯院,或是有了卫暄的默认,院里的下人并没有拦她。   今日是卫暄院里的墨香当值,崔雅贞上前。   墨香通传后,崔雅贞推开门便看见桌案前垂眸看书的卫暄。   头戴小冠,褒衣博带,色彩素雅。眉目如点,一举一动赏心悦目,自带风流韵味。   卫暄喜素色,素色符合他脾性,显他玉树兰芝。   崔雅贞并没有主动打扰他,而是先在小桌上放下糕点,并坐下。   片刻后,卫暄没抬头,却主动开口:“既然来了,为何不语?”   崔雅贞故意抬眼怯生生地看向卫暄,露出羞涩的表情,小声道:“这是贞娘亲手做的糕点,表哥要尝尝吗?”   卫暄抬头,对面女郎桃腮微红,欲拒还迎地看着他。   他头一回这么仔细地打量她,弯弯的浅色细眉配上明亮的杏眼,轮廓柔和,皮肤白皙透亮。   或许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细看仍是如莲花般温婉动人。   从前他的教养让人并不会细细打量着一个女郎,只是今日他实在想知晓,这样一副纯白单纯的面容下藏着什么小心思。   于是,他问出:“亲手做的?”   崔雅贞压下纤细白皙的脖颈微微颔首。   卫暄走到桌前,注视着那盘还有着热气的桂花糕。   桂花的清香和糕点的软甜互相融合。   十分精致,并不似初学做的。和从前前院膳房送来的一模一样。   又在说谎,真把他作傻儿。她有趣故他能容她,并不代表能容忍她当面的欺骗,阖盖有些惩罚。   巧诈不如拙诚。【1】   心中这样想,面上不显。卫暄掀了掀眼皮,淡声道:“多谢表妹了。”   “不知表妹有什么事?”   卫暄只是瞥过一眼,并没有尝。   崔雅贞感觉到了卫暄骤冷的态度,也摸不着头脑,不知做错了什么,藏在袖子下的手还在隐隐作痛。   “表哥,听闻秋猎十分有趣,贞娘这么多天苦练骑艺,我也想去。”   崔雅贞恳切,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他厌恶他人的欺骗,想到此处。卫暄面色淡然,那双平日和善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温和地拒绝道:“此事你应找叔母。”   崔雅贞怎么不知道应该找王夫人,但王夫人多半会让与崔家一同,父亲又怎会带她。   卫暄说罢,就要转身离开,逐客道:“我还有事,表妹请便。”   他要离开,崔雅贞自然不肯。   “表哥,不要。”   那人果然顿住了脚步。   卫暄没有转身,只似是好意的告诫崔雅贞,“表妹,你好自为之。”   于是,他并没有看见她那双含泪的眸子。   崔雅贞见他真的不为所动,只能起身委屈地告辞后,缓缓离开。   跨出房门时,她心中闪过一丝落寞,自己辛苦一下午,竟是白费了,真是铁石心肠,也不知他今日是抽了哪门子的风。   待面前的小娘子离去,卫暄脑中又闪过那双期盼的杏眼,顿了顿笔,不自觉地行至那小桌旁,轻轻捻起一块桂花糕。   入口即化,回味甜软却并不腻,还有一丝桂花的清香。   他知晓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故意放纵她的接近,只要不逾矩,其实他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毕竟她有些特殊,他并不抗拒她的触碰。   世间人姐为利来利尽则散。她图什么,他的皮囊、地位或是为了崔家,还是图谋什么她根本不该想的。   想得到什么,必要付出什么,就看她愿意做到什么地步了。   只是他一向厌恶他人做一些拙劣的谎言。   卫暄唇角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转身更衣,又是那个温文尔雅的郎君。   晚间处理完公文后,卫暄欲前往琴房,却恰好听见院中侍女的闲聊。   “墨香姐姐,你说都这个月份了崔娘子要冰做甚?”   他一时不知那小侍女是谁。   只听墨香回道:“莫要议论他人之事。”   “可是我听秋霜讲,崔娘子是做糕点烫伤了手,像崔娘子那样的女郎也会自己动手吗?”   小侍女自顾自的说着。   墨香一转眼便看见卫暄,吓得一下子跪下请罪,“郎君。”   那小侍女愣了愣,下立马跪下。   卫暄温和一笑,淡淡道:“无事。”   只是,墨香明白这小侍女少不了一顿罚了,偏偏她还似松了口气。   卫暄进入琴房并没有像往常般立马弹琴,而是在思索刚刚听见的话。   那小侍女与墨香都是他院中人,不大可能为他人所命。只是真是无意……   还真是自己做的,原是自己错怪了她。   卫暄面上蹙眉像是在纠结自己竟错怪了崔雅贞。眼眸中却融着冷漠,无一不表明着其实他并不在意。   只是,他对外举止一向温和宽容,下午那般也算过了。   崔雅贞那般便是另有所求,他这个表哥也该温和以对。   没有半点迟疑,第二日他遣木樾送去了昂贵的膏药,并附上了一句略带歉意的话语。   崔雅贞露出欣喜的笑容,内心却暗骂原来之前竟在怀疑我。   经此一役。   二人好似和好如初。   *   卫暄还是帮了崔雅贞,崔雅贞如愿与卫越溪一同,前去秋猎。   秋猎那日士族云集,一众人等浩浩荡荡前去郊外。   薛礼看见卫暄前来,招呼道:“玉臣兄来了!我们在射靶,要不要来比比?”   三皇子赵寄听见,笑道:“薛四啊,你要和玉臣比?”   赵寄性子直爽便直接点了出来。   三人关系不错,幼时卫暄做过赵寄的伴读。   薛礼反驳,“我就不能看看我有没有长进……?”   卫暄平时过于文雅守礼,容易让人误会他并不会武。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晓,其文武兼备,文能提笔动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十五时曾跟随舅父从军,真刀实枪的上过战场。   一场比试下来,薛礼仍是略逊一筹。   许久后,三人欲回营帐,却看见远处纠缠的两个身影。   那二人离的很近,那女郎像是笑着对对面的郎君说着什么。   一面之缘,薛礼并没有认出那女郎便是崔雅贞,但卫暄认出了。   薛礼还在调笑道:“碰上别人郎情妾意了,走了走了。”   卫暄面色如常好似不认识崔雅贞,心中却闪过一丝不喜。   脏了。   崔雅贞现在并不好,她单独出来本想看看能不能偶遇卫暄谁知却碰上了杨大郎。   她从前与杨大郎有过一面之缘,谁想这杨大郎竟然识得她。   一看见他,面色蜡黄整个人看着很虚浮。她就想到若是以后嫁给这样一个人,就没有以后了。   “你是贞娘吧?”杨栖刻意放柔声音问道。   那声音却愈发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崔雅贞强压住想跑的欲望,木着脸道:“是的。”   现下她只想装作不知,但对面人的绵密眼神像一条阴暗粘腻的蛇,让她汗毛直立,感到恶心。   “你会骑马吗?从前没听侍女说过。”对面人笑容表面温和,对她百般询问。   崔雅贞只觉得他是在研究一个即将嫁与他的货物。   她面上温婉含笑,心中痛苦,自己必须得与这种人虚与委蛇。   她实在怕他做出什么荒唐事,毁了她的名声与这么久的经营。   于是,无论杨大郎说什么她都陪着笑不敢反驳。   余光她瞥见,远处有人看着他们,好似是卫暄。   她不敢转头,知道他一定误会了,可是现在她没办法解释。   待送走杨大郎后,她几乎是小跑回自己的营帐。   她与王家女郎分在一个营帐,二人并不相熟便各自不打扰。   缓了口气,她明白必须要给卫暄解释清楚,如若让他误会,之前的一切全都前功尽弃了。   思前想后,在营帐中来回踱步许久,她写下一个字条,让侍女送去木橦手中。   去沧濯院那么多次,崔雅贞看得出木橦对她态度温和些。   第一次主动约一个郎君崔雅贞知晓自己逾矩了,她不知卫暄那样守礼的郎君会不会赴她的约。   赌一把。   如不行,再另作他法。   *   “与君竹林见。”   “贞娘留字。”   卫暄展开字条,冷意浮上眼睛,他几乎想笑出声。   好一个女郎,言行不一,举止轻浮。   他的手指几乎要把这字条碾碎。过会,便揉作一团,搁在一旁。   他们算什么关系,她要约自己,与她月下“私会”。   夜晚,繁星点点。   卫暄正梳洗准备就寝,木橦来报,“郎君,崔娘子的营帐并没有点灯。”   他顿了顿正欲解开衣衫的手指,示意木橦退下。   迟疑一刻。他想到一个温和良善的人是不会在深夜独留自己的表妹一人在竹林。   看来还是少不了这一遭。   一边,崔雅贞听见营帐里王娘子平稳的呼吸声,确认她已入睡后,悄悄起身。   她提着灯孤身前去竹林,夜很静崔雅贞有些害怕但是秋猎人多眼杂,她不敢主动去找卫暄,只能约在晚上。   她不敢确定他会不会来,只能朝竹林走去。   远处竹林中并没有灯亮。   难道卫暄没来?许是他觉得自己逾矩了。   崔雅贞越走越近还是想亲自确认一下。   又想到字条上的月下。   难道卫暄会错意了!自己真是蠢笨。只是因为和王娘子同住才不能确定时间只能给个大致的。   莫非他们刚好错开了,卫暄会不会以为自己在耍他。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崔雅贞心中捶胸顿足。   进入竹林崔雅贞环视一圈,似乎真的没人,只有些小虫“嗡嗡”的叫声。   夜黑风高,她有些害怕,想要早点回去。   她正提步离开。   突然背后有人环住了她。   心差点跳出来,崔雅贞回头欣喜又惊讶,惊呼道:“表哥!”   背后那人正是卫暄。今夜,他面上并没有带着平常那淡淡的笑意,而是一种松散的表情。   崔雅贞注意到他衣服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打理的端正而是多了几分松散。   他今夜没有戴冠。   逐渐,卫暄靠近崔雅贞。他进一步,雅退一步。   一步一步将崔雅贞逼到靠在竹子上。   月色朦胧,卫暄面上愈发温柔,回道:“表妹。”   “别怕。”   见卫暄终于停了动作,崔雅贞松了口气,解释道:“表哥,你听我解释。午间,是杨大郎在纠缠我的。”   “纠缠?”   “不知,表妹的手好些了吗?”   卫暄轻笑,说的明明是关心的话,尾音却带着缱绻。   方才他来时见她一人瑟瑟发抖表情百般变化,好不可怜。只是,她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倒是要看看她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二人脸庞本来就仅有半臂之距,卫暄却愈发靠近。   面前的女郎却没有丝毫反抗或者后退的意思。   直至二人面庞仅有一拳之距,对面的女郎竟闭上了眼了。   卫暄笑了。他与崔雅贞的关系本就是他刻意放纵的结果,没想到却是猎人玩鹰反被啄下了眼。   于是,他忽的拉开距离。   崔雅贞方才心中斗争不止,她没想到卫暄还有这样一面,她想逃想离开,可是嫁与卫暄的渴望战胜了离开的想法。   她闭眼等着卫暄的动作。   等了许久没有反应,反而听见卫暄的轻笑。   一睁眼,她瞬间有些恼羞成怒,“表哥!”   这一刻她终于发现,她这个良善温和的表哥,并没有那么简单。   崔雅贞窥见了他表皮下的一小小角。   对面人睥睨着她恼羞成怒的深情,只轻飘飘甩来一句,“不自重者,人轻之。”   是了,他来了,却又厌恶她的轻浮。 第11章   人轻之?不自重?   原来卫暄刚才做出那副模样,竟是在耍她。想到刚刚他一反常态的步步逼近,她还以为他要……吻她!想到这里,崔雅贞羞愤异常,脑中嗡嗡作响,气血欲涌上胸口。   卫暄,卫暄!竟在耍她。   说来说去,他还是瞧不上自己,觉得自己没尊严不自重。还是和当日在湖畔时一样高高在上,高傲!还真的骨子里透出的高傲。从前只觉得他温和良善,自己还是可以接近的。   今日看来,自己对他的了解还是太表面。   卫暄他究竟有几张面孔。   “卫暄,你是说我不自重?”   一口气堵在胸口,崔雅贞气急了也不喊表哥了,抬头含怒地盯着对面的郎君。   对面人心笑,上一刻还是表哥,现在就是变成卫暄了。但他只觉自己说的是忠告,风轻云淡,敛眉淡声道:“表妹,你自己心中明白。”   崔雅贞分不清搞不懂他指的是哪一件事情。   而又看着卫暄这幅自觉与己无关的模样,崔雅贞心中那股气又上来了。好像自己的恼怒气愤在他眼里就是无来由的,自作自受的。   他想隔岸观火片叶不沾身,还得问问她同不同意。   对面的玉郎还是那么俊秀温和,总是挂着那抹和善的笑意。好似她之前的努力全是笑话,他高高在上,她永远攀不上。   这些好似都具象化,变成一双双略带讥讽的眼睛,全在笑她,笑她不自量力。   一时冲动,思绪跟不上行动。崔雅贞的柔软藕臂攀上那人层层衣物包裹下的脖颈,使劲踮起脚尖,迅疾地吻了上去。   碰上他唇的一瞬间,鼻尖相顶,她忍不住闭了眼。   心道,竟然这样冰。   那么近,卫暄的温热的鼻息打在她的面颊上,面上细细的绒毛有痒意。   热气扑面她不罢休,只觉只是单纯的磨蹭根本不够,崔雅贞报复似的在他的唇瓣上狠狠撕咬几下,唇齿触碰,她尝到了血丝的铁锈味。   满意了。   片刻后,她理智少许恢复,一睁眼便对上对面人黑暗中幽深的视线,他的眼里再无平日的和善,唯有寒意。嘴角绷得挺直,面上再无半点笑意。   卫暄肃然,面上却一副被蹂躏过的模样,格外不相称。唇瓣却因她刚刚的撕咬显的愈发红润,发丝被她抹乱,衣裳也有了些许褶皱。   理智彻底恢复,卫暄一动不动崔雅贞却愈发害怕,心想,是不是过分了。   不过看着卫暄那副模样,她心中有股难言的快意。   她怕,但她从不后悔,崔雅贞并不想等到卫暄反应过来发作再离开,便想先一步离开。   不料,她刚刚提起裙摆,却被狠狠握住手腕,拉了回去。   卫暄的眼神不善,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鹰,他好似重新打量着她,将她面上的表情一览无余。   “卫暄?”   他面色阴沉,轻笑中带着讥讽。引诱他时表哥表哥的叫着,现在反倒知道叫他卫暄了。   他欺身靠近,眼神紧紧盯着崔雅贞,不容许她有些许躲避。   崔雅贞看着那张沉似有阴云的面庞心跳一停,表哥真不似她以为的那般和善温良。   她不能怕,不能心虚。于是,崔雅贞直直地对上那双阴沉的眼眸。   他的面庞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心中如有擂鼓,一声一声地敲打着。   倏然,崔雅贞主动上前一步靠近,鲜红的朱唇擦过卫暄的面颊。   感受到那片刻柔软,卫暄的面庞又是一阵青红,眼中充满讶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趁他愣住,抓住时机,崔雅贞甩开手腕迅速地转身,便从他的身侧头也不回的溜走了。   面上柔弱的触感转瞬即逝,他头一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股愤怒涌上心头。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黄色的裙角跳跃地离开,如同羽翼未丰的幼鸟,只能在简单的蹦跳却不能飞翔。   直至那抹悠长的桂花香散去,卫暄气极反笑,唇畔笑意如常,仍是那么和善温良,只是那双墨瞳中全是被冒犯的怒意。   她居然轻浮了他。   还是两回。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股古怪的情绪涌上心头,其实他方才明明有间隙推开她的。   可是他知道他并没有。   卫暄拿出手帕擦了擦唇瓣,唇畔似乎还有丝丝桂花的甜意,而丝丝血迹留在白净的帕子上。   唇瓣上那一阵一阵的痛意提醒着他,他被人冒犯了,那人却未留下只字片语,逃之夭夭。   “崔雅贞。”   卫暄捏紧帕子,心中重复。   回到营帐崔雅贞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弥桑微微醒,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关心地问道:“女郎,怎么了?”   崔雅贞依旧不想说话,将头埋到被子里   “女郎,你脖子怎么红了?这是怎么了?”弥桑越想越担心,便想要上前查看。   而崔雅贞听见弥桑欲要靠近的脚步声,一时只能憋出一个蹩脚的由头,“刚刚睡不着,出去骑了会马,累着了。”   弥桑本就昏昏欲睡,见自家女郎无事,便也信了。   待弥桑走后,周遭恢复寂静,崔雅贞才将憋红的脑袋从被子里探出,重重叹了口气。   “唉!”   夜不能寐,转辗反侧。   今夜实在是冲动了,不仅没把事情解释清楚反而还冒犯了卫暄。   思索片刻,崔雅贞还是决定明日或是后日就再去找卫暄解释清楚并赔礼道歉。   左右她还是得编出一个由头,现在还不能让卫暄知晓自己可能与杨大郎要定亲,不然他那样规矩的人,定会对自己退避三舍。   说什么卫暄现在也算是最好的郎君,她不能轻易放弃。   “今日是解气了,那明日该如何啊!”   *   这几日白日里,崔雅贞调整好情绪与卫越溪一同出行,却总是恰好碰到沧濯院的人,卫越溪不知晓那夜的事,自不会避讳。   那感受到无言以对的便只有崔雅贞了。   偏偏在这几日秋猎之中,卫暄大放异彩,猎到了许多鹿、羊……温和的谦谦君子最是慷慨大方,自是会将猎物与族人共享。   墨香受命送来一盘烤好的羊肉,卫越溪欣然接受还问了许多关于卫暄这几日的事情,崔雅贞却只道谢其他只字不提。   现在,她见到与卫暄相关的人只觉得,赧然尴尬,不知所措 。   不过,还好不是卫暄本人。   夜里篝火宴,她也称病不敢去。   卫暄卫暄,她现在最怕的,就是遇见卫暄,与他面对面。   好几日,崔雅贞都没有找由头来寻卫暄,不说卫暄,木樾木橦都有些不适应。守在帐外,木橦悄声问道:“这几日,崔娘子竟都没有来,莫非她是在躲着郎君。”   木樾予他一记眼刀,“木橦,莫要议论他人是非。”   闻言,木橦只好再次压低声音,低声咕叨着,“谁让……好了好了不说了。”   *   崔雅贞逃避的心态持续了好几日,直到那日早间与卫越溪一同射中些许小物,才稍稍有所好转。   别看只是些个小物,寻常女郎一般猎一些小物都很不错了,能引人赞上几句。只不过也有个别英姿飒爽骑射技术高超的女郎并不输男儿。   一上午,崔雅贞只猎到了一只小兔却也累的不轻,正准备回营帐休整便听见一道坚定婉转的声音   “这次秋猎,我定是要拿女郎之中的第一!”   “姑姑你别劝我了,我是一定要入宫的!是福是祸结局才定!”   “谁也拦不住我,与其嫁与匹夫草草一生,不如我拼尽全力赌上一回。”   声音似从帐后传来,崔雅贞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女郎!事关终身大事怎可草草决定,更何况宫中哪里有那样简单,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郎你做此打算,夫人郎君知晓吗?”那中年妇女的声音低沉沙哑含着警告之意。   “贾皇后能我也能!你不相信我吗?姑姑,如果你不愿意陪我我不勉强,我就在城外为你置一个庄子些许奴仆让您安享晚年。”   她的语速又急又快。   对面人好似被她气到了,连连咳嗽几声。   又劝上了好几句,最终只能无奈地说道:“女郎,再想想,再想想。”   “彩娘,再想想。”   说罢,二人终于离开。   等到确定二人彻底离开,听不见鞋履的声音,崔雅贞探出头来,悄然归去。   那女郎是谁,她心中大概有了猜测。是李彩,上午她们有一面之缘。李彩给她的印象就是争强好胜,她是个强势的女郎。但崔雅贞并不排斥这样性子的女郎,反而隐隐约约有些羡慕。   只是她没想到,当今皇帝荒唐,而且已年近四十,算起来都可以做李彩父亲了,她竟还想入宫。   想起她刚说的“赌一回”。崔雅贞苦笑,同病相怜感顿生。自己引诱卫暄,也不过是赌一回,每个人选择不同,谁又比谁好呢。   她也要对得起自己。   晌午过后,天边飘起雨丝,女郎们都在营帐休息玩些围棋弹棋象戏四维等游戏。但也有不少风流郎君仍冒雨出猎。   听同帐的王娘子说三皇子和五皇子似乎打了什么赌,比起来了。   崔雅贞本想问问卫暄的消息,话到嘴边徘徊几次,顿了顿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因想着卫暄,玩游戏崔雅贞也不能全神贯注,草草输了几局,便不再参与。   想了很久,崔雅贞觉得道歉还是得踩好时间,还得今日去才能体现自己的真心。   左右不过再编个谎,说那日饮了些果酒才冒犯他的。   那日送桂花糕,如若她猜的不错卫暄应是不讨厌的。所以昨夜前去之前她熏了桂花香,还饮了些桂花酿,没想到这时候反而派上了用场。   想好了由头,崔雅贞抬眼看向面前的铜镜,今天的晕红妆有些过于精致了,要是顶着这幅面容去见卫暄,他大抵还会认为自己不怀好意。   崔雅贞洗去,欲换作简单的鹅黄妆,她捻起画笔细细画着,倏然天边一道惊雷作响,雨势似要转急。   果然不出所料,片刻间便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卫越溪看着外面连串的雨珠,蹙眉道:“堂兄他们还在外面。”   营帐里一些父兄入山打猎的女郎也担心起来,“这雨怎么愈发大了,这后半夜的情况难说啊!”   “可是我的兄长还没回来。”   “我……我父亲也没回来。”   女郎们七嘴八舌,却皆对这愈发昏暗的天色感到不安。   崔雅贞现在只担心卫暄,因为她的兄长崔雅凛武艺并不佳,今日没有跟着进山。   本还在玩棋的李彩直接起身,询问帐前的侍卫,“我兄长李韫还未归来吗?”   侍卫神色难堪地摇了摇头。   暴雨将至,有女郎问出大家心里暗藏却不敢问的问题:“不会今夜回不来了吧?”   帐中空气瞬间一滞,没有一个人回答。   突然,伴随着一声雷响,一个侍卫冒雨传话:“女郎们,今夜请不要随意外出,山中发生了走蛟!”   一瞬间后,女郎们都开始缠着侍卫询问自己父兄的情况。   侍卫严肃道:“有些大人们受了伤已经派大夫去了,只是三皇子,五皇子,还有卫七郎,不见踪影!”   “夜间有猛兽,还有巨石挡路,侍卫们并不好搜查,现在还在寻找中。”   卫越溪眼前一花,自己敬爱的堂兄竟然失踪了。   不用说也知晓若是受了伤还在这危险的山中,多半是凶多吉少啊!   五皇子的胞姐田阳公主已经哭了起来,指使着身边的侍卫去寻。   崔雅贞也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她引诱卫暄这么久,不会要前功尽弃吧。   后半夜,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停了。崔雅贞睡不着觉,心中有个念头差使着她,或许她又该赌一把了。   这么多天相处,她明白卫暄表面容许她的接近,实际只要她有一些逾矩他便会瞬间变得疏离。   他或许真的是那样温和良善,但是边界却十分明确,不容她越过丝毫,她不能一直做他的一个普通表妹,不能只是他偶尔可以纵容的对象,如同一个小宠一般,想宠时就宠着,想弃了便毫不犹豫的丢弃。   开弓没有回头箭,卫暄便是最优选。   窗外的雨停了,危险小了许多。她看过许多山川游记对地势构造有些理论上的把握。   她要去寻卫暄,亲自去。赶在所有之前。   人生时时刻刻都在赌。   田阳公主再担心弟弟也只是把侍卫都派去寻,而她却不顾自身亲自前去。   若是他没了,她也不会好过的。   现下她就要打破他的规矩,他心中对她的那道难以跨域的鸿沟。   但若是不信卫暄没了,那她表明全是因为表兄的照顾,这样得个好名声,别人也会称赞他们二人的兄妹之情,日后也好寻剩下最好的郎君。   于是,崔雅贞蹑手蹑脚地起来,悄声塞上一包糕点与火折子。临走前还给卫越溪留下一张字条,她还是得为自己留一手的。   离开营帐,崔雅贞走到马厩,拉走自己的马儿,却又想到山中走蛟不一定能骑马,最终并没有骑马,而是换了双舒适的鞋履,孤身入山。 第12章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雨后山路泥泞程度超出崔雅贞的预期,她只能拖着身子向前进。   夜中,山中一片墨色,山林灌木只轻轻笼罩了一层月色,崔雅贞依稀看的清前路。   只是,他们会往哪里去呢?   山中寂静一片,雨后夜里的风有几分刺骨,衣摆粘上泥土,还有枯枝划伤她的胳膊,崔雅贞双臂交叠上下摩擦几下,心中安心不少。   环视一周后,她明白山中动物应该不大会栖息在这里,这里枯叶很多,他们的食物很少。   于是,她向前行去。行过一段山路,崔雅贞看见远处的火光,有人?   夜里,山中。莫非是宫里或是卫家的人?   崔雅贞刚想上前招呼,猛地发现那群人皆穿着黑衣,不似寻常侍卫。   寒风打在她白净的面颊上,她闻到雨后山中清新的绿叶味,可她却丝毫没有心情品赏,只觉脊背发凉,心被人死死捏住,呼吸一滞。   瞬间反应过来,她屏住呼吸,投身钻入身旁的灌木丛中,低着身子藏进去。   此刻,她多庆幸自己没有用火折子,不然肯定会被那群人注意。   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只心道:小心为妙,小心为妙。   可见,此次卫暄与皇子们的失踪并没有那么简单,肯定有人加害。   等到再也看不见远处那隐隐约约的火光,听不见马蹄踏地的声音,崔雅贞才颤颤巍巍地出来。   天色昏暗,一弯月牙挂在苍穹之上。崔雅贞抬头望月,眉头微蹙。   卫暄,卫暄会在哪呢?崔雅贞承认自己胆小懦弱,还厌极了卫暄那与生俱来的傲慢,可是......再怎么样她也没想过眼见他去死啊。   心中乱极了,不知如何整理这种繁杂的情绪,总之,卫暄不能死,若是他死了她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想到这里,崔雅贞整个人就如同那厨娘手中的面团扯来扯去,摇摆不定像是要被拉成两半,纠结不安缠绕着她。   崔雅贞面色痛苦地立在马旁握着缰绳,犹豫灌满了她的心。   倏然,身后有“嗒哒哒—”的声音传来。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她心中一悸以为是刚才那伙人,心道:难道自己要先一步殒命于此!   她正要上马想要拼一次,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什么人!”   她欣喜转身。   是木樾木橦!   恍若上天派的救星到来,崔雅贞小跑过去,大喊道:“我是崔家十娘!”   马上穿着骑装的木樾也认出了她,惊讶道:“崔娘子你怎么会在这?”   瞬间,崔雅贞知道表现机会到了。   夜色暗涌,崔雅贞仰着纤细白皙的脖子,抬眼看向木樾,风中她的衣摆翩跹,声音却愈发坚定,“木樾,我是来找表哥的!”   “表哥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   那铮铮之言顺风传去,一队人都听见了崔雅贞坚定地回答。   一向严肃的木樾眼中滑过讶然与不解,他从前一直觉得这崔娘子对郎君是没有几分真心在的,多半是为了郎君的权位与皮囊。   原是他错了。   这夜里的空山,是他一个身怀武艺的男子都不敢轻易入的,她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却敢孤身入。   真心可鉴。   崔雅贞却没给他多问的机会,事情已经火烧眉头了,她急着说出了方才的遇上那群人的事情与自己的猜测,最后顿了顿道:“木樾,他们向西南方向去了!”   “多谢崔娘子!寒寄护送崔娘子回去。”木樾拱手真心实意感谢,并吩咐下属。   闻言,崔雅贞却开口拒绝:“木樾你们快快前去,不用管我,那伙人人数很多,万一……万一表哥在那个方向就不妙了!”   “我去另一个方向寻!你们,就当没见过我!”   说罢,崔雅贞便上马离去未给木樾反驳的机会。   木樾知道那伙人来势汹汹多半是针对郎君而来,他们可不会给他犹豫的机会,于是一狠心便向那方向赶去。   若是崔娘子有什么,他以死谢罪。   崔雅贞转身,看见木樾木橦一行人越来越远,放下心来。   其实方才犹豫纠结之后已经有了答案,她还是要去找卫暄,不能离开。杨栖既然都敢在秋猎时主动寻她,说明那事多半板上钉钉了,与其嫁与他后被磋磨致死。   不如赌一把,换取卫暄真心。   她要找他,一定要找到他!这边若是没有,她便去寻木樾木橦,一定要让他看见她。   崔雅贞牵着马,沿途仔细寻找着卫暄的踪迹。可惜一场大雨过后,脚印马蹄印都不在了,少了很多线索。   她一手握着缰绳,并低下身子一点一点地观察着地面与灌木丛,突然马儿却动了起来,崔雅贞只能跟着马儿。   走了片刻,崔雅贞从地上发现了一个香囊,她拾起那沾了土的香囊细细观察。   这是卫暄最常戴的。   一瞬间,崔雅贞大喜过望,心跳加速。开始观察四周有无卫暄的踪迹。   右方是灌木丛并没有,左方一片空着的泥土没有。   崔雅贞拉着马儿向前走去,突然脚下一滑,危急关头她紧紧地抓住了缰绳借力上去了。   这还多亏了她这么多天都训练,身体都好了不少,力气也变大了。   崔雅贞小心地靠近刚刚滑下去的地方,发现只要滑下去就会掉到更底下,那样根本就不可能上来了。   暗色的尘土与灌木中一片月白色的布料吸引了她的注意。   月白色。   昨夜卫暄穿的就是月白色的衣裳。联系到刚刚捡到的香囊,崔雅贞有九成把握,卫暄就在下面。   “嗷——”远处传来绵长的叫声。   是狼的叫声,这里有狼?   崔雅贞环顾四周,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要下去吗?若是下去了就上不来了。   若是在底下遇见狼了她没有马儿跑不掉得,那么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那是必死无疑的,还可能死的很惨,更别说拖着一个受伤的男人了。   若是不下去,谁救卫暄,卫暄怎么办。   听着周圈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崔雅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不知道该如何办。   不若去寻木樾木橦让他们来就卫暄,可是那样时间会很长,卫暄若是受了什么重伤坚持不到那时又如何。   一不小心呀贞踩断了一根树枝,“咔——”。   一片寂静中有一道清冷低沉却略带疲惫的声音传来,“谁?” 第13章   他果真在下面,她果然没猜错。   秋风萧瑟吹动山间的枯叶沙沙作响,雅贞悄声松开缰绳。   只是她要不要吭声呢。   往事在脑海中绕了一圈,思前想后,雅贞应了,   “表哥!是你吗?。”   “我是贞娘!”   “表哥,你现在怎么样?”   雅贞眉开眼笑,充满惊喜的声音如同晨间初醒的小鸟一般。   她表现的如同方才才发现卫暄。   片刻,底下那人未有回应。直到雅贞再一次开口疑惑地问道:“表哥?表哥……?”   直到周遭再次响起狼嚎。终于,那人似被唤醒,缓缓地开了口,问道:“表妹?”   他的声音不如往常般清冷沉稳,有些沙哑。   雅贞想他大抵病了。不过想来也正常一夜大雨露宿山林,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   “是我!”   “表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雅贞语气温和言语认真,似是全然忘了那晚竹林发生的事情。   听到这话,底下那人沉默了几瞬。整个山林之间唯余二人微弱的呼吸声。   “咳——”   雅贞只听见坡底下传来的一阵闷咳声。   卫暄,病了?   她语露关切问道:“表哥,你病了吗?你怎么样?”   其实方才在她选择开口前,她就想明白了,若是真遇上狼群她骑着马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与其这样,不如再赌一次。   不管怎么说,卫家的人都在寻他,跟着卫暄指不定更安全。   “我没事。”底下那人声音沙哑的回应道。   “表哥,下面怎么样?我要下来了,你饿吗?我带了糕点。”   雅贞声音轻快,转身就开始认真观察四周,思考可以下去的方式。   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卫暄全身发热,思维迟缓,但也明白她是真欲下来,劝告道:“我伤了腿,动不了了,你不必下来……去寻木樾木橦。”   说罢,闭上了眼沉思,方才她明明犹豫了,现在为什么又选择下来了,是什么让她做出了这个选择。   他一开始便清楚她的小心思,她对他百般引诱,目的为何他并不在意。只觉得她就如同那院子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有时听来让人只觉吵嚷烦躁,有时也给那院子添了几分生机。   额头滚烫,眼皮被烧得睁不开眼。   现在他也辨不清了。   雅贞转了许久,也没发现可以轻松下去的法子,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壁上的石头,抓住细缝中的泥石植株一点一点下去。   一个不小心,踩了空,不幸中的万幸剩下距离不高。于是,雅贞重重摔到了厚厚一层枯叶中,她想翻身起来时,却被碎石划伤了手臂,瞬间鲜血淋漓。   “嘶!”   雅贞吃痛,急忙翻开袖子,只是月光淡淡并看不清。   泪光浮现,她露出可怜的表情,想找卫暄卖可怜,寻了一圈只在左侧树旁的山洞中看见了闭着眼的他。   卫暄静静地靠在石璧上,如同一具完美的璧人。   她自嘲的笑了笑,还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雅贞一瘸一拐地奔向他那里,一到便顺势靠进他怀里。   “表哥,我疼!”   她的声音柔软,凌乱的头发在他胸膛前蹭来蹭去,如同一只耍赖的幼猫。   卫暄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觉,却只能先徐徐睁开眼,强撑着眼皮垂眸看着那乌黑柔软的发顶,定了定只道:“表妹,你…先…先过去些。”   掀开眼皮,朦朦胧胧间对上一双含泪的眼眸。   而听见他声音沙哑,雅贞只觉不对劲,抬头望去,果然见他又合上了眼,羽睫微微颤动,面上发红不似寻常。   她无视了他方才的话,抬头去摸卫暄的额头,热的滚烫如同刚烧开的烫水。   他发热了。发热可不是什么小病,连续几天没好就可能成了傻子。想到这里,雅贞猛地醒了醒神,她可不想让卫暄变成傻子。   他若是傻了,谁来救她脱离苦海。之前的努力就全废了,不能这样。   想到这里她总算从他怀里起来。   不过,看着他那仍拒人与千里之外的神情,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但面上仍露出蹙眉担忧的样子。   ??   “表哥,你发热了。”   说罢,她还没等他反应,就脱下外袍盖在他身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我去给你打些水。”   只留下这句话,她拿起卫暄身侧的水囊便离开了。   那木屐踏着土地的闷声越来越远。   卫暄几乎睁不开眼,只觉浑身燥热额头冒着冷汗,脑中一片混沌没法再做片刻的思考。   天旋地转,卫暄陷入混沌之中,感觉有一双柔嫩的手轻轻抚慰着他,他却不觉得厌恶。不知过了多久额头上似乎变得冰冰凉凉,他脑中燥热缓解了许多。   耳边时不时传来一阵软和的声音,他不知晓那人在说什么,但他知道那人是谁。   天明。   卫暄终于不再感到头痛欲裂,脑中清明了不少。睁开眼,便看见面前睡得正熟的少女。   她睡得很沉,蹙着眉那眉宇之间有些许疲累之色,只穿的一层里衣,依赖地靠在他身边。   她离他那么近,他竟不觉得厌恶恶心。   他那股古怪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想抬手试试自己额头的温度,却摸到了一张叠的整齐的帕子。   拿起一看,白净的帕子角绣着一颗君子兰和一个小小的“贞”字,帕子的主人不言而喻。   他明白了她为什么睡得这么沉,这么累许是一夜都未曾休息。一时间,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白净的小脸。   说实话,她现在一点也不好看,乌发凌乱上面还缠着些枯枝烂叶,面庞上也沾了些泥土,眼下青黑衣衫凌乱。   可是他就莫名对她有种不可言说的感觉,像是心狠狠被人掐了一把。   是心疼吗?他取下身上的外袍,轻轻披到她的身上。   从前对她是否太过无情?   不久,蜷成一团的那人缓缓醒了,一睁眼本来灰暗的眸子瞬间变得清亮,弯起嘴角朝他粲然一笑。   只听,   “表哥,你终于醒了!”   说罢,雅贞像是未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急着靠近卫暄,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他来不及后退,雅贞垂顺的发丝溜进他脖颈下的里衣中,那熟悉的柔嫩玉手再次覆了上来。   感受到卫暄的额头不似昨夜那般滚烫,雅贞扬起唇角,露出欣喜的笑容。   脑中一片清明意识终于回来,卫暄回想起昨夜的事情,捋了捋问道:“昨夜只有你一人?”   雅贞点了点头,解释道:“本来遇上了木樾木橦,只是还有一班人马再找你,他们便往那个方向去了,我来的是这个方向。”   卫暄盯着她,问道:“一个人?”   雅贞急忙摆了摆手,咬着唇吞吞吐吐道:“是我自己偷偷来的,与旁人无关。表哥我太担心你了。”   “表哥,我好疼。”   雅贞毫不设防的翻开袖子,看着他杏眸弯成两个月牙,声音软软的撒娇道。   卫暄突然想到一个零零碎碎的片段,昨夜她也是这样伏在他的胸膛上低声说着“好疼”。那柔软的触感以及淡淡的桂香在梦里都无时无刻笼罩着他。   他叹息,“下回不必这样了。”说罢,卫暄自己都愣了一下,他竟默认下回她还在。   雅贞刻意忽略自己不想听的话,转而从里衣里掏出一包温软的桂花糕,双手捧着,杏眸中点起了灯,含着满眼期待望向卫暄。   “表哥,你好几日未进食了,我特地给你留的,快尝尝!”   倏然,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五脏六腑似被一阵暖流穿过。   顿了顿,他接下了被挤的不成样的桂花糕,捻起一块轻咬一口。   只是那桂花糕温热还有她身体的余温,缠绕着若隐若现的馨香。   *   雅贞将昨夜所见所闻陈述给卫暄听,她并没有刻意夸大,也没有虚构故事。卫暄的敏锐她知晓的,在他面前耍这种一眼就能被识破的小心思,不如讲事实来的动情。   卫暄的腿伤的并不重,只是皮外伤并没有伤到骨头,真正严重的是昨夜的高烧。   “表哥,要我扶你吗?”   雅贞问道。她昨夜已经看见他腿上那骇人的伤口,知晓虽然他现在看着走路还算稳当,面上一片泰然,却一定还不好受。   他还未开口,她便知晓答案。于是,她只专心走路,也不再勉强。   茅茨疏易湿,云雾密难开。(1)   雨后山间云雾缭绕,山路并不好走,道路泥泞枯枝碎石很多,雅贞胳膊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虽然卫暄已经教她包扎过了。   会不会留疤?   思绪飘走片刻,就不见卫暄的身影。   雅贞一转身,便看见那人被枯枝荆棘缠住了。   竟也不知晓唤她一声。   气恼过后,雅贞露出担忧的神情,转身去寻“苦苦挣扎”的那人。   “为什么不唤我?”雅贞心中属实气恼,她几乎一夜未曾入眠,卫暄现在又在整哪出,根本想不到他在想什么。   忽地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硬,连忙掩饰又嗔怪地道:“表哥,我会担心的。”   那人又不言语了。   静静地看着雅贞为他忙前忙后,一点点拨开荆棘。他又闻到了那股萦绕在她身上的桂香,默默垂眸看着那纤细的身躯。她瘦的并不过分,在追求纤细的大梁甚至算得上丰腴。从前只觉得她小心思多像山间狡猾的野兔,与他之前所遇的女郎有些不同,有些像很久之前的学真,让他起兴致的学真,那个商人的儿子。   “表妹,多谢。”   他轻飘飘一句,便提步继续向前。   雅贞在背后默默地咬紧贝齿,心道:他还是昏迷不醒不更好看。没办法发泄,恼怒地甩了几下袖子连忙跟上。   行至半山腰,远处传来沉重的马蹄声。 第14章   二人皆明白,不是救兵便是……   雾锁山头山锁雾,天连水尾水连天。(1)雾气漫山是很好的屏障,只不过旭日初升,用不了多久那大雾便会散去,到时便无处蔽身了。   “表哥,走。我上山时,记得附近好像有一个山洞。”雅贞当机立断扶上卫暄,加快脚步离开,边走边倾耳听着马蹄声。她紧紧地握住卫暄的手腕,尽全力为他借力。   卫暄垂眸见二人衣袖紧紧交缠,那素日娇气狡黠的女郎变得意外谨慎,始终主动走在前面,小步走着,时不时停下躲在粗壮的树干后,朝卫暄示意噤声。   她竟想保护他。   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覆住了他幽深的眼眸。他再一次想起了学真,那个曾经试图为他解忧的商户郎,他们分明没什么关系,却……还真是相像。   二人可以清晰地看见不远处那个山洞,它被巨石挡住是很好的蔽身之所。   “表妹。”   卫暄刚开口唤她,她却转身用温热的手掌捂住他的嘴唇,雅贞的手覆在他的唇上,抵住他的鼻息。她微微蹙眉,眼里水光盈盈朝他摇了摇头。   噤声。   二人停住,靠在一棵树干之后,雅贞感受到他灼人的呼吸声慌忙放下了手,倒是有些不谙世事手足无措的样子。大雾几近散去,那马蹄踏在泥土中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不能躲在这里了。   无声,没有人开口但二人都明白。   “嗒!嗒!嗒!”   没时间再犹豫了,雅贞扶起卫暄就往山洞冲去,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   二人蹒跚地向山洞奔去。   进入山洞以后,才喘了口气,雅贞扶着他坐下,片刻后没有多说半个字,转身就要离开。   卫暄起身困难,主动握住她的手腕,问道:“你去哪?”   她的手腕很冷。   “表哥,两个人迟早会被发现的,他们应是发现了我们昨夜留下的火堆。”   雅贞没有转身,冷静陈述道。   当即,卫暄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竟欲孤身引开刺客。她真当心慕他至此,他怎么可能用他人性命换自己苟活。   “不许。”   他严肃道。   雅贞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含泪盯着他,视死如归道:“表哥,我心慕你。”   转身就要冲出去。   “贞娘,不许去。”   他明明是命令的口吻,雅贞却从这一字一句之中品出恳求。   他终于叫她贞娘了。   她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留给他的只有桂花那令人心软的甜味。   出了山洞,看见艳阳普照大地,树影斑驳,浮光跃金。雅贞抬头迎接阳光,唇边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   转身便奔向马蹄声的源头,主动惹人注意,那群人看见有人果然追了上来。   雅贞想逃用尽全力,但两条腿再怎么也比不上四条腿,无力地瘫坐在地。面上视死如归,唯一的反抗是扭过纤细的脖颈不去看那群刺客。   “大人,这里有个女子。”   有个男子看见雅贞沉声道。   那被称作大人的男子看清地上冷面女子的真容,讶声道。   “崔娘子?”   雅贞转身,眼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窃喜,果然是木樾木橦。   戏,终于结束了。   她面色发白,唇瓣微颤,无力地提起手指指向卫暄所在的位置后便直直晕了过去,如同一片秋日的落叶。   她真当累极了。   倒下,陷入一片混沌,再没了意识。   *   这床塌怎么摇摇晃晃的?雅贞翻了个身,只觉床榻柔软异常不似平时她卧房中的。   睡这样软的床榻,她爹会骂她贪图享乐的。   掀开被褥,雅贞抬手揉了揉眼睛,徐徐睁开眼,光线昏暗她看见了四四方方的顶。   她是在马车里吗?想到这里,雅贞终于醒了神,想到了昏迷前的场景。   卫暄呢?   她转头便看见马车角落里端坐的玉人,他拿着一本书侧身对着她,有意把本就很小的火光挡住。   灯火氤氲下,雅贞能看清他分明的羽睫,眼若星辰专注对着陈旧的古书,鼻若悬胆,下颚分明。他衣冠整齐,眉眼舒展,似乎前几日他那狼狈的模样都是梦境。   他的面容一半晕着黄光,一半隐入黑暗,忽明忽暗。   听见她起身的动静,卫暄微微转身,询问道:“你醒了?”   雅贞颔首。抬头便开始观察卫暄这宽敞豪奢的马车。   卫暄看着她欲言又止,眼神复杂,最终只解释道:“快回府里了。贞娘,多谢。”   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雅贞眉眼弯弯应了声好。   “表哥,我愿意的。”   只要你愿意娶我。   看着面前似是柔弱可欺神态可怜楚楚的雅贞,他沉默许久。   马车摇晃,灯火摇曳。二人一路无言,雅贞静静地躺着,整个马车里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   午间回到了卫家,卫家众人已在院里等待许久。   虽然女眷们均知晓崔雅贞为了七郎孤身入山,但当亲眼看见她从卫暄的马车中下来时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心中的情绪。   雅贞看着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庞,心中却莫名畅快。这一张张脸上,有嫉妒、羡慕、不屑、欣赏、喜悦…………从前她大多得到过的只有不屑与可怜,从未得到过他人这样复杂的情绪。   人群中某人鄙夷的眼神压不住。   是卫娇,她神态傲慢,刚想上前说些什么,却被面容和蔼的王夫人拦住,拉至身后。   王夫人相貌端庄大气,看上去和蔼可亲。她关切地慰问了卫暄与雅贞,当众夸赞了雅贞的“重情重义”与卫暄的兄妹情深。雅贞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不想让她与卫暄沾上关系。   雅贞心中不屑,心道:卫家之人,果然一样傲慢。只不过有人写在脸上,有人藏在心里。   待二人进府,王夫人又安排了医师为二人医治。不管她心中怎么想,面上都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   落雁居。   弥桑边为雅贞重新换药,一边抱怨道:“女郎,夜里的深山那样危险,怎么就去了?”她蹙眉,一脸忧心。   “女郎,你不怕黑了吗?”   雅贞端详着胳膊上的伤口,微微愣住,缓缓道:“早就不怕了。”   她想到幼时她确实是怕黑的,只是常常被锁在祠堂抄写经书,早就不怕了。   “女郎,下次不能这样冒险了!还有你孤身引追兵的事情,府中人都知晓了,太危险了!”换完药后,弥桑忧心地来回踱步。   提到那事,雅贞笑了笑,只回答道:“我心中有数。好了弥桑,这几日的课业我不能落下,等会给我备上些针线,我要做个荷包。”   听着雅贞轻飘飘地带过去,似是没听进去,弥桑急地跺了几下脚,心想以后一定要盯紧女郎,怎么能做这样冒险的事情。   在进入山洞前,听见那阵马蹄声时雅贞心中便有了数。   那阵马蹄声有序,沉重与她夜晚初次听见的不大相同,她当时便知晓这队人多半是卫家的人,但她故作不知,上演那出戏。   温婉地笑了笑,她开始着手学习落下的课业。   夜半,雅贞补了大半,她知晓卫家学堂不可能为了她一个远房表姑娘停下的,故她更需努力。揉了揉眼睛,又开始在册子上寻那君子兰的图样,她拿着布料边翻边比对着。   弥桑也在一旁做些针线活,闲聊道:“女郎,你知道吗?李家女郎入宫封美人了。”   雅贞翻册子的手指一顿,恍惚道:“这是怎么回事?”   “也不大清楚,只是听浣衣房的侍女说她为皇上挡了刺客呢!”   “真是……个不寻常的女子。”   说罢,弥桑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怎么了?你觉得入宫不好吗?那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雅贞想起那日听到李彩的话,微微愣神,心道:她做到了。   “不能讲是不好。只是......”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女郎,圣人的宠爱真的能长久吗?”   弥桑与雅贞亲如姐妹,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想到便问了。   端坐的女郎没能即刻回答,似乎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眸,玉指摩挲着那册子粗粝的纸张,一粒粒像那晚山上的碎石。   回过神来,她答非所问。   淡淡地笑道:“不会的。”她知晓李彩要的从来不是圣人的宠爱。转而打趣,“我们弥桑这诗句用的好啊。”   弥桑低头羞涩一笑,“女郎,婢不会但能学啊。”   *   卫暄几日不在,桌案上便堆了许多政务,休整过后他一一进行处理。   木樾通报后主动进门请罪,“郎君,那日是属下没拦住崔娘子的。”   卫暄手中的狼毫甚至未有停下,淡声道:“那便去领罚吧。”   此事,木橦冲进来跪下请罪道:“郎君,属下也有罪。”   卫暄终于掀起眼皮,冷声道:“未经通报进入书房,领罚。”   木橦吃瘪,又想说什么,被木樾一个眼神制止。   待二人走后,许久,卫暄从怀中拿出那用来传递信息的鸣镝端详片刻。   他知晓木橦的欲言又止,但不在意。   真情还是假意? 第15章   翌日清晨,雅贞前去学堂,女郎们都悄悄打量着她。这么多双眼睛,她没法做到泰然自若,只能微微低着头去寻卫越溪,昨日没见到她的身影,就知晓她大抵是生气了。那夜她擅自离开,只留下一个字条。   一直将近开讲卫越溪还没到,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姗姗来迟。雅贞注意到,卫越溪进来时走路并不自然,莫非她也受伤了?想到这里她主动起身去扶卫越溪,待到二人坐好,夫子便正式开讲。   一整天,卫越溪都未曾与雅贞话语,雅贞主动递话与她她也不接。   气氛沉闷直至雅贞回到落雁居,还在思索卫越溪生气的缘由。   一进院中,   院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一个满面堆笑的老媪,她并不温良的眼神,像是把雅贞当做一种货品,感到不适,雅贞悄悄后退一步。   她眼神不停地从头至脚打量着雅贞,看了许久露出满意的笑容。   雅贞想避开她目光,但还是顿了顿,问道:“你是?”   那老媪两只眼睛似乎长在天上,听见雅贞主动发问才如恩赐般的回答:“崔娘子,奴是杨栖杨郎君身边的嬷嬷。”   大事不妙,雅贞谨慎地问道:“有什么事吗?”心中却在暗暗揣测,这老媪是怎么进入卫家的。   那老媪两个混浊的眼珠一转,故意放软了语气道:“娘子犯了错,我们郎君已经知晓了秋猎娘子那事。”   老媪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们郎君心善,娘子哪里能寻这样好的郎君。郎君的意思是只要娘子你知错能改,便容许娘子这一回。”   “毕竟娘子日后还得为我杨家妇,别走偏路了,卫氏七郎那是能尚公主的人物……待我家郎君出了孝……崔娘子你应是个明白人。”   雅贞手心被玉指掐出了道道红痕,明明厌烦至极偏偏面上还不能表现出分毫,只能虚以委蛇,笑道:“嬷嬷,我明白的。”   听到这话,看见雅贞顺从的脸色,那老媪满意地点了点头,拿出一个木匣子,“这是我家郎君赠予娘子的玉佩。”   “娘子喜欢吗?我家郎君亲自挑选,准备许久的。”老媪紧紧逼问。   雅贞轻轻扫过一眼,还未看得清便先收下,她实在不想与这老媪纠缠了。温和道:“喜欢。”   许久那老媪终于离开,雅贞胃中翻涌,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心道:那老媪真是狐假虎威恶心至极。   雅贞微微蹙眉,心中害怕与厌恶交织,她咬紧贝齿,在心中安慰自己:现在的虚以委蛇是为了避杨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打乱她的计划。   又想到那老媪所说的,雅贞冷哼一声,嫁与杨栖,异想天开。   这几日她不去,卫暄也不来。莫非那日他眼中的动容是假的吗?   思来想去,雅贞又绣起了荷包,暗暗想着待完工以后便去寻他。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弥桑强压激动道:“女郎,是沧濯院的人,他们似是带了许多东西。”   “弥桑,莫张扬,莫显得我们像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雅贞悄声道。   不过,在崔家见到的确实有限,也不怪弥桑讶然。   片刻,唤进为首的侍女,是她熟悉的墨香。   墨香盈盈一拜,浅笑道:“崔娘子,这些是郎君的谢礼,听闻娘子颇爱琴谱,郎君准备了许多孤本,还有……”   写着赠礼名称的卷轴很长,墨香好脾性地一一念来。   雅贞微愣,不过她知晓这些在卫暄的私库中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雅贞安排下人将这些赠品一一入库。临走之际,墨香上前声色不变道:“娘子,郎君有话让婢带与你。”   “娘子重情重义郎君都知晓,这些个玩意算是郎君对娘子的谢礼,以全兄妹之情。”   听着墨香前半段的话语,雅贞发自内心的开心,露出羞涩的笑容。直到听见那一句“以全兄妹之情”,面上的笑容一僵。   想到墨香还在,雅贞只是微微垂眸,一声不吭。   许久,缓缓道出,“多谢,卫郎君。”   待墨香走后,雅贞心中的愤怒才渐渐浮至面上。她怒瞪着那堆东西,心中怒骂:好一个无情无义的郎君!   真要她选,她才不喜爱这样古板的郎君!一板一眼,无趣至极!   真是好一个兄妹之情。   强压着心中颇多怨言,雅贞回到房内坐在桌案前,本想找本游记看,却无意瞟到了那匣子,便随手打开。   里面躺着的白玉玉佩,图案竟是鸳鸯戏水。   给未婚的女郎送这样的玉佩,还自谓士族郎君。   恶俗至极!   雅贞怒至极悲从中来,将玉佩重重地拍在桌案上。   连续两波冲击她难以承受,只能撑着脑袋,无声地看着那本游记的封皮。   《金陵纪》她许久未曾打开了。   来卫家这些天,她竟变得这样浮躁,这样急功近利,连曾经最喜的游记都不曾打开。   想起方才墨香特地强调卫暄准备的孤本琴谱,她便冷笑一声。她从未喜弹琴也对研究孤本没兴趣。   她在这上面并没有天赋,反倒像块榆木。父亲前几年请来多位名师,为她这个唯一的嫡女传授琴艺,她勤勤恳恳,可是结果就是不如付出同样精力的旁人。   又想到成玉了,雅贞心中恍惚。多久未与他通过信了,多久未关心他了。   最近偶尔的通信也只是她失意时,单当面讲述自己的事情,只想求得他的安慰。却许久未曾问过他如何了。这样自私,还真是自私,与父亲竟然有些相像。   雅贞提笔,这一次她没有诉说自己的事情,而是询问成玉这个家境贫寒的书生近期如何?   夜晚,雅贞点起一盏小灯,接着昏暗的灯光,再次读起了那本《金陵纪》。   *   “她可有话?”   墨香复命时,桌案前的郎君微微顿住,淡声问道。   墨香恭敬地回答道:“郎君,崔娘子很高兴。只是……”   她知道卫暄不喜欢废话的下属,便继续道:“听见郎君你让婢带去的话时,面色不太好。”   “最后还称郎君你为“卫郎君”。”   卫暄面色如常,示意墨香离开。手中的笔未停,认真处理朝中与族内事务。   他心中有一把尺,如若自己偏离,便好提醒自己回来,如若他人欲犯,他便用之驱逐。   与其讲他古板守礼,不如说他是画地为牢,心甘情愿。   卫郎君?卫暄淡然一笑,小雀儿有脾性了。动容或许有些?没有人值得他处理麻烦。   *   府中流言屡禁不止,连民间都有了些许传言。王夫人掌家虽然瞧不上雅贞,却不能容许族中最秀出子弟的名声被这样玷污。   于是她主动请来崔雅贞,却故意冷落她。坐堂上王夫人和闺中旧友县伯夫人王氏刻意一起商讨着小辈们的婚事,时不时点一点雅贞。   雅贞当然明白她言下之意,想教她莫要在纠缠卫暄,莫要痴心妄想,好似她与那卫暄,便如同那空中月与地上草。   不过,王夫人打雅贞一棒子也知晓要给个甜枣。   面上怜惜地看着雅贞,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贞娘,你母亲嘱托过我教我替你寻一门好亲事,舅母自会用心替你寻的。”   “只是,七郎。舅母希望你们二人止于兄妹之情。”   “莫要节外生枝。”   说罢,她面上微笑地看着雅贞,眼神极具压迫感,在逼她答应。   雅贞嘴唇微颤,隐于袖中的手指紧紧蜷住,缓缓道:“我明白的,舅母。”   “诶,这就对了。好孩子,回去吧。”王夫人如同哄稚童般夸赞雅贞几句,便道乏了。   离开后,雅贞心中似是淬了一团火,人人都瞧不上她,道她配不起卫暄。是啊,她这样的榆木疙瘩,怎么与那玉树兰芝光风霁月的卫七郎相配。那又如何,可她这样的人就偏要嫁与卫暄,一辈子与他纠缠。   想着,雅贞突然笑了,想起自己幼时偷看过的话本子。自己大概像那本子里的恶毒且痴心妄想的女角儿吧。   回去时,弥桑也打听到卫越溪为何恼怒,原来那日卫越溪看见她留下的字条,便骑马去寻她了,中途遇上刺客,多亏中书令幼子周文庭出手相救,才能幸免于难。   “女郎,现在应如何……?”弥桑一肚子忧心,不知从何说起。   这卫家十一娘算是女郎唯一的闺中好友,现下该如何啊!   雅贞第一次没有掩饰自己的讶然,一种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溪娘真当把她作为最好的小友。   自己为了未来与婚事进山,她却单单为了自己孤身入山。想到这里雅贞泫然欲泣,一时说不出一句话。   垂泪许久,抬眼看向弥桑问道:“弥桑,溪娘是不是觉得是我差点害了她。”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卫越溪那样愤然的缘故。   还未等到弥桑回答,她就又道:“是我,其实就是我,是我差点害了她。”   说罢,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泪水,心道:她不能失去溪娘,她定要求得溪娘原谅。   于是,她教弥桑悄悄典当了许多平日不怎么戴的首饰。连夜准备了许多卫越溪喜欢的糕点与各种新奇玩意。   只是,雅贞还未来得及亲自送去,便被王夫人遣去清云观,与卫镜一道为卫家捐香火。其实,怎么说也轮不到她头上,只是怕她这段时日不死心又去纠缠卫暄罢了。   雅贞当然明晓。不过也好,日日缠着卫暄难保他不会厌烦,有时候确实需要些时间冷静,指不定他会时不时想起她。兄妹之情,他那时眸中分明有动容。   一路上,卫镜不怎么和雅贞闲聊,只说了些规矩,生怕雅贞给她们卫家丢脸。   雅贞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只是自顾自地翻些书看,消磨时光。   倏然,马车一晃,雅贞与卫镜险些撞到头。卫镜分明有怒意,却硬生生吞下去,温声询问着车夫。   “女郎,车轮坏了。”车夫检查后回道。   距到观中还有不少一段距离,山中路险,也不可能让崔雅贞与卫镜两个女郎走上去。   一时间进退两难。   此时,远处走来一个道士,让众人看到了希望。山上只有这一个观,这道士多半就是清云观中的道士,只有他们说明来意,危机应片刻便能解决。   车夫主动上前去寻那道士,那道士很快便跟着过来了。   看见那道士的模样,雅贞有些出乎意料,他看起来年纪很轻,大抵略大雅贞几岁,一身白色道袍,面容俊逸,整个人的气质却懒懒散散。   雅贞从前见过的道士都是那种相较她父亲还略大几岁,留着胡须,道风仙骨的模样。哪里见过这样的,于是偷偷多看了几眼。   那小道士却发现了,朝她粲然一笑。偷看被抓包,雅贞自是不欲多言。   那小道士一拱手,主动问道:“女郎们,这里可有贫道帮得上的?” 第16章   卫镜上前,特地点明了她们一行人的身份,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一旁雅贞神情温和,抬眼看着那小道士。   “还请二位女郎随贫道去前头小亭稍作歇息,贫道上观中唤人还需些时候。”   雅贞觉得那小道士并不像道士,并没有与光同尘,仙风道骨的样子。举止言辞间倒有些平实感,像……像……一时间雅贞也说不出一二。   心中产生化不开的怪异之感。   那小道士自谓道号为常静,讲话颇有趣味,连卫镜这种自视甚高的女郎也忍不住外露笑意。   雅贞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不像寻常的道士。   明明一路上常静都是走在卫镜身侧,含笑搭着她的话。雅贞却总觉得,他的视线穿过卫镜,悄悄地落在她身上。   他在看她。   得出这个结论,雅贞的疑惑更深,她开始思索过去的经历,疑问想自己与他有过交集吗?   行至小亭,侍卫在各个方位守着,雅贞与卫镜坐下歇息。常静告辞后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她们二人无事,看往他离开的方向,眼见他脚步生风,一摇一摆,衣袂翩飞,时不时停下折下一支狗尾草叼在口中。   卫镜见了,侧过头去,冷哼一声,“粗鄙,果然是山野之人。”   卫镜对外一直是和善识大体的形象,不管她心中怎么想面上都不会轻易表露。许是今日太不顺利天降磋磨,让她前一刻才言笑晏晏,下一刻却忍不住刻薄他人。也或是她根本瞧不上雅贞根本不屑于在她面前伪装。   毕竟那日她眼见卫娇那样折腾雅贞,也并未受到什么严厉的处罚。   雅贞笑笑并不接话。   卫镜见她不附和,面色一冷,嘴角微挑,刺道:“好一个榆木块。”   雅贞只作未听见,看向远处的山川。   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修好,车夫赶忙前来,满怀愧疚道:“让二位女郎久等了,只是再耽搁,天色便要暗了,须得早些上路。”   车夫的袖子与鞋履粘满了泥土,打眼一看便知他一刻都未停歇。   卫镜面上不动声色,却在车夫将要靠近时,躲到雅贞身后。雅贞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她能理解卫镜作为贵族女郎的骄矜,却对她十足的两面派有些无奈。   终于赶在天黑前到了道观,道观古朴幽静,卫静与雅贞找到管事的道长捐完香火,便回到客房暂且歇一晚,待明日再启程回府。   夜中雅贞辗转反侧,她难以入梦,一闭眼脑海中便不自觉地山间那个小道士的身影。   明明,她并不识得他。   雅贞脑中越发清醒,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起身,出去转转,白日匆忙她还未为自己拜祖师。   于是,披上外衣,她悄悄起身。一路上异常顺利,雅贞没有遇上一个人。   行至大殿,雅贞奉香,一礼三叩,虔诚跪拜许下心愿:   愿婚事顺利,嫁与世上最好的郎君。   她本想再观赏片刻道观便无声离去。   可刚出大殿不久,白日那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崔娘子。”   转身后,果然是常静。一阵讶然,转而心中异常谨慎。她从未透露过自己是崔家的女郎,他是如何知晓的。   但见他并无恶意,在未清楚事实前,她并不敢妄下定论,于是颔首温和唤道:“常静道长。”   常静环顾四周,弯下身子,低声道:“崔娘子,借一步讲话。”   他面色坦荡,面色温和,雅贞在他的面上并未观察到丝毫恶意,顿了顿,还是选择跟他走了。   夜晚,道观的后院中万籁俱寂,一阵怯意缠绕住了她,她顿了顿脚步,没有继续向前。   “常静道长,我们究竟往哪去啊?”   “有什么事吗?”   逐渐,又走了几步,常静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雅贞。   在月光的映照下,常静面庞的轮廓愈发分明,一双潋滟的丹凤眼无声地看着雅贞。   对上他放松的姿态,眼中晕着的喜悦。一瞬间,雅贞脑海中浮现了另一个身影。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她为何就觉得如此相像。   “道长?”   寂夜中雅贞的声音愈发清晰。   常静示意她过去,又比出噤声的手势。   他给她的感觉很熟悉,很安心,没有丝毫威胁。鬼使神差,雅贞最终决定听从他的,蹑手蹑脚地向那灌木丛边走去。   下一刻,常静拨开灌木丛,只见朦朦胧胧的树林中发散着点点荧光,又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痕迹。   点点流萤包裹着雅贞,连她的发丝都流连着温暖的气息,面庞在月光的清辉下更加温软可亲。   许久未见过这样美的景色了。从前总是呆在府里院子里,父亲一般不准她出门,更无论前去郊外。   书中总写满天流萤的美,她却从未见过。今日,也算遇了一回。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地弯起嘴角,轻轻地用指尖去碰那小小的流萤。   顺着流萤离开的方向看去,她看见了面前的常静,常静虽然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却比她整整高了一个头。   他的眼眸透彻,里面映着她与这满天的流萤。   他终于启唇,语气略带失落,一字一句的问道:“阿贞姐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一瞬间,记忆如潮水翻涌而来。她愣了愣,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会唤她‘阿贞姐姐’。   他竟是当年那个小乞儿。   她面上浮现疑惑,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是小狗儿……?”   雅贞刚刚便想到了小狗儿,只是她如何也不能将面前这个朗朗如月的俊秀道长与那个如同小豆芽般的小狗儿联系到一起。   对面人扬眉一笑,盯着雅贞,笑道:“阿贞姐姐,你果然不会忘了我。”   看这他这周身的打扮与浑身的气度,雅贞还是不可置信,疑问道:“当年你不是同我讲以后要跟着戏班吗?”   “本应该是这样的。只是行至江南的时候,班主嫌我吃得多,长的太快便把我丢下了,后来………这就说来话长了,之后我就回了京城入了观。”   常静语气平和,对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只是陈述并未加入更多情感。   就是他不说雅贞也能明白这些年他的不容易,以及他平和语气下的暗涛汹涌。   他自己不主动说,雅贞也不好问,只是问道:“你可是在马车那处便认出了我?”   常静颔首,打趣道:“只是当时我还未敢确定,只是见阿贞姐姐还是与幼时一样温婉动人,我便确定了。”   “我记得幼时你很爱看游记,当时捧着一本就硬塞给我看,当时我不识字还是阿贞姐姐你一字一句念给我听的,念完还问我,到底想不想看看书里写的满天流萤。”   “只是还未来及……”   说到最后,语气中的落寞怎样也掩不住。   雅贞总算明白了今夜为何他会带她这里。只是这些幼时详细的记忆,她早就没什么印象了,只隐隐约约的记得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叫小狗儿的玩伴。   不忍见他落寞,雅贞出言安慰道:“常静,其实这也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看见这样满山的流萤。”   闻言,常静开怀地笑了,“只是希望阿贞姐姐不要忘了我才好。”   夜半,月逐渐隐去,风夹杂着阵阵凉意,常静与雅贞又讲了会这么多年的事,二人均感慨万千。   只是二人都默契地隐去称得上苦难的部分。   临别之间,常静问道:“阿贞姐姐,你想再与我见面吗?”   雅贞知道他问的是“想”,而不是“会”。   以后?她不可能常常到道观中,或许很久能见上一面,或许不会再见了。幼时的时光似流水,一去不复返。幼时的玩伴也应放在记忆之中最好。   “会想的。”   雅贞做出了回应。   常静目送着她离去,只见鹅黄色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化作一点。   其实,他第一眼便认出了她,他朝思暮想,在脑海中描摹千百回的人,又怎么会认不出。   方才如同一场梦,转瞬即逝。常静唇畔的甜逐渐化作无限连绵的苦涩。   *   “郎君,信。”木樾上前呈上信件,照例放在卫暄的桌案上。   “还有……”顿了顿,木樾将满满一盒银两放在他的面前。   卫暄接过打开后,微微挑眉,顿了顿拆开信件。   那小商人破天荒的没写他家中的事情,反而又来关心自己的生活。   从前他随手写到家中贫困,没有银两购入上好的笔墨纸砚。如今他倒是送来了一整盒银子,还嘱咐自己一定不要攒着。   卫暄勾唇,有些意外。那些只不过是他为了加深自己贫苦的形象随口编的,他还真信了。   他颠了颠盒子,份量不轻。据他了解,那小商人在家中并不受宠,想必攒这么一盒银子也不容易。   看完信件,他连同信与银两均放入书柜后的暗格。里面零零碎碎,全是写小玩意和许多来往信件。   提笔回信,未完,门外有人通传道:“七郎君,夫人唤你去漪兰院。”   轻声应下,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第17章   漪兰院,王夫人坐堂上,悠闲地翻着手中的贵女名册,指着名册之中某个贵女的画像,含着笑与身边的嬷嬷交谈。   她们卫家乃是百年望族,七郎更是人中龙凤,士族子弟之中的翘楚,自是有对一众贵女挑挑选选的资格。   见到卫暄来了,她方才正色,命身边的侍女给他添茶。   “七郎来了,来看看这几家女郎如何。”   “这几家女郎,都是我与你叔父过过目的,与你年纪相仿,又与我卫家门当户对。”   王夫人顺手将名册递与卫暄,语气温和却着重强调了“门当户对”几个字。   这番话本就带有试探的意味,于是她抬眼查看卫暄的反应。   那温文尔雅的郎君翻看着手中的名册,不像是在看自己未来的妻子人选,反倒像是在处理公务。他的神色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表情淡淡略带含着笑意,一片和善之色。   “劳烦叔父叔母费心,但凭叔母做主。”卫暄的语气和往常相比连调子都没有些许变化。   这倒是让王夫人微微愣住,心中顿时有些可怜崔雅贞。是,她本以为那崔家女郎不顾性命去寻七郎,他多少会有些触动,而她就是担心这些许触动让七郎犯傻。   没成想,却是她多想了。   出于谨慎,王夫人又问上了几个事关为他选择未婚妻的问题,并紧紧注视着卫暄的面庞,想在上面寻些什么,最终却发现一切与平常并无不同。   他竟是毫不在意。   于是王夫人向身边的嬷嬷使个眼色,嬷嬷立马明白。   似是无意地提及,“夫人,八娘和崔娘子快回来了。”   王夫人假作讶然,“哦,那让她们两个小女郎好生休息。”   说罢,又看向卫暄,假饮茶继续道:“崔娘子性情温和单纯,又最重感情。她母亲托我为她寻一门亲事。”   她是不经意的念到崔雅贞,又翻开手旁另一个册子,命下人续上一杯茶,笑盈盈地问道:“七郎。叔母知晓你与崔娘子兄妹情深,这几位郎君,你觉得如何?”   卫暄面上依旧一片坦然,随意翻看几下,又好像认真观察半晌。   思考过后,温声道:“叔母细心,这几位郎君与表妹都是格外相称的。 ”   接着点了点名册之中的一人,“这个林郎君,应是最为合适。 ”   听到卫暄这样亲口的回答,王夫人彻底放下心来。   七郎果然无意与崔家女,毕竟没有哪一位郎君,能够坦然与他人讨论自己有意女子的婚事。   王夫人缓了缓神又重新回到正题,“七郎。那册子中,叔母我和你叔父都觉得那袁娘子与你最为相配。不仅门当户对,而且那袁家娘子素有才女之名,据说德行也颇为高尚,去年还主动为灾民发粥名声很好。”   王夫人言下之意自是不用多说。   卫暄依旧温声回答,“但凭叔父叔母做主。”   他很平静,平静的如同不是在说他自己的嫁娶之事一样。   不过,王夫人听见他肯定的回答很满意。又挂上了和蔼的笑意,命嬷嬷去准备一番,留了卫暄用了顿午膳。   回到沧濯院,卫暄面上依旧平静。这时,木樾送来消息,秋猎时的刺客抓到了,说是外邦派来的刺客。   木橦眉头紧蹙,愤恨道:“这样的鬼话,过于敷衍!”   木樾瞪了木橦一眼,警告他莫要口无遮拦,顿了顿看向卫暄,言简意赅:“庐陵野心,众人皆知。”   卫暄平静的面色只道:“莫太多言,改日随我入宫谢恩。”   表面越是波澜不惊,愈能说明底下蕴藏的是惊涛骇浪。而他不是要阻止这巨浪,而是要顺势而上。   此刻,门外的侍女又来报道,:“郎君,有客来!”   “是崔家郎君。”   卫暄自知门外那崔家郎君是谁,多半便是崔雅贞的哥哥崔雅凛。他等他很久了。   他合上面前的旧书,温言道:“请客来。”   崔雅凛进到院子之中时,心态与上一次大不相同,很是坐立不安,上一次他教卫暄多多照料贞娘,谁成想。   唉!   他与卫暄交谈许久,都没有点到正题之上。卫暄心中明白却偏偏不主动提。   片刻后,崔雅凛实在忍不住,他想了想,还是开口试探道:“玉臣兄,贞娘她……?”   卫暄公事公办道:“表妹对我大抵是兄妹之心罢了。”   “此事叔母已嘉奖表妹,也严惩了那些以讹传讹的,断不会让流言蜚语影响表妹。”   兄妹之情,崔雅凛自是不信。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妹妹,他知晓这并不可能是兄妹之情,而卫暄说只是为兄妹之情来掩人耳目,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聪明人不需要多说。   于是他刻意提到:“最近有件事扰我许久。”   来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崔家从前坚持中立,几十年来缺不断落寞,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与其这样不如。   为了家族,为了妹妹,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玉臣兄,皇上的六皇子,最近好像有了消息,皇上似乎准备接回他。”   六皇子的生母出身庾家,庾家势力不容小觑,他回宫之后太子之位又该重新洗牌了。   这件事卫暄早知,但他也只是比知道一刻钟,这个消息算是崔雅凛的投诚。只是这还远远不够。   他朗声道:“凛之,可愿去拜访六皇子。”   崔雅凛忙应道:“荣幸之至。”   *   回来之后,崔雅贞也有几分感慨,只叹往事如烟,幼时离她真的很远了,与幼时相关的人她也并没有什么印象,所以她很快便把道中那个叫常静的小道长抛在脑后。   她现在只忧心两件事情,一是杨栖会不会再次差人来。二是怎样才能让溪娘消气。第一件事情不好说,没来之前她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第二件事,她现在便要去解决。   崔雅贞装好早已备礼物,前去卫越溪所在的浮云居。   侍女通传后雅贞原地等了许久,得到的回应是十一娘正在小憩还请崔娘子下回再来。   雅贞了解卫越溪知晓她并没有白日就寝的习惯。   这一回她是真真生气了。   “那我就在这里等溪娘休息好,我只想与她讲几句话。”   雅贞对着侍女再次说道。   倏然,院里那扇门被“砰”的一声推开,卫越溪缓缓走出,朗声道:“说什么话,你说。”   说罢,有侍女引雅贞进入屋内。本来彼此交好的两个女郎沉默地坐着。   还是崔雅贞先开了口,她讲礼物放在桌上,一字一句道:“溪娘,我有错。”   见她主动认错,卫越溪将本偏过去的脑袋转了回来,定定地看着崔雅贞,“什么错?”   “你倒是说说。”   心里的话憋久了,雅贞似倒豆般说出,“溪娘对不住,是我害的你这般,害了你受伤,若不是因为担心我你也不会这样。”   雅贞边说那颗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顺手推了推桌上那堆礼物,“溪娘,是我的错,你就原谅我吧。”   她的话反倒是让卫越溪更气了,她气得将礼物推了回去,语气又快又急,“什么跟什么,你根本不明白!”   雅贞垂眸,见泪水滴在桌上,连忙拿出怀中的帕子擦拭一二。   卫越溪见她哭了,又急了,克制自己放柔语气,“贞娘,你别哭啊。”   “只是,只是你根本就不明白,我不是气这些。”   “你说那天夜里,你一个小女郎独自去发生走蛟的山中,多危险。根本不顾自己的安危!你只留下一个字条就走了,为什么不问问我。你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不与我商量。还是说你根本不信任我?”   雅贞瞬间愣住了,原来她是在怪自己没有告诉她。她气的并不是自己害了她。   一颗心好似一下子被丢到蜜汤里,涨涨的暖暖的,一时间她说不出一句话。   想明白后,她上前抱住卫越溪连连道歉并保证下次再也不会了。   离开浮云居已是傍晚,雅贞心中甚是轻松,一桩心事终于了去。   不妙的是,刚回到院子中,侍女便火急火燎地汇报,   “女郎,你不在时来了两波人,婢也不知……”   说罢,她似是有些为难,顿了顿继续说道:“一个是上次来的那个嬷嬷,她说杨郎君要见你。说十日后想请你去府上一聚。”   “二是,有一个锦衣玉袍、模样俊朗的郎君。送来一盏琉璃灯说是……说是女郎的故交。”   满怀忧心,回到屋内雅贞坐在软榻之上,抬眼便看见了那盏琉璃灯,六面上有精美绘画。灯盏色彩满溢,光影流动,下面琉璃彩珠串起的珠帘飘带。   半穿璎珞作珠灯,细细贯丝绳。天工奇匠之作,精美极了。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能拿出这物的,定不是凡人。   只是她何时有过这样的故交?莫非是卫暄,不对,府中的侍女不会不认识他身边的人。   还有杨栖,杨栖要见她,这明显便是不怀好意,谁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羊入虎口,她怎能答应。   她必须得想个法子。 第18章   杨栖他自认与她好事相近,却因顾及孝期迟迟未定下亲事。他现在欲私下邀约她,多半还觉得她父亲崔楷也是默许的。但她知晓绝不是这样的,父亲古板为人做事不肯轻易逾矩半步,杨栖这样做一定是瞒着父亲的。   她本可以直接拒绝,却实在担心杨栖为此不顾脸面,想提前定下婚约,到那时可算是无力回天了。   杨栖还有四个月便出孝了。   崔雅贞伸手抚了抚那精美的琉璃灯,心中想:若是不止她一人,他还敢放肆逾矩吗?   若是有个身份尊贵的女郎陪她,杨栖多半也不敢放肆。只是要在短时间里寻这样一位女郎,还得愿意帮她,属实不易。   身份尊贵,愿意陪她。   崔雅贞瞬间想到了卫越溪,卫越溪的父亲乃是本朝大将军,更何况卫越溪出身卫家,一般人都是不愿意招惹卫氏的人的。   明日,她便将此事告诉卫越溪,不再瞒她。只是从前发生的事,还是得做些春秋笔法。   翌日清晨,崔雅贞带着弥桑准备前去,想了想又嘱咐弥桑,“将那日那个老媪带来的盒子拿来。”   二人主动叩响了浮云居的院门。   侍女讲卫越溪方才用完早膳,正准备去读书。   崔雅贞面中闪过一丝疑惑,顿了顿还是没问。她疑惑的是,溪娘何时喜欢上了看书,从前她不是都讲读书不如习武,而且这时候她不应该在练武吗?   怀着疑惑,她走至卫越溪的房门前,透过窗棂,能看见里面靠着窗的女郎捧着一本书静静地看着,认真且仪态极佳。   崔雅贞却疑惑更甚,若是讲溪娘是被父母亲逼着的话,这时候没人,她又假作给谁看。   举手叩了叩门,里面人问道:“贞娘吗?进来吧。”   一推开门,她便看见坐在榻前的女郎,一席碧色长裙曳地,大袖翩翩,饰带层层叠叠,端坐在那里。虽说这是多数大梁女子衣裳的服制,可是溪娘喜武,不喜读书更不喜纷繁复杂,一贯不喜这种服饰。   疑惑藏在心中,饮了口茶,崔雅贞顿了顿,愁绪挂上眉边,忧愁地看着卫越溪,道出心事,“溪娘,有件事儿我藏在心里很久了,也不知该如何道与你。”   卫越溪放下手中的书籍,看着面带愁绪的崔雅贞,心中一软,道:“贞娘,我们从前不是说过,那事后就不再欺瞒彼此吗?”   面前的小娘子似泫然欲泣,拿出身边的木盒递给她,顺势恳求地拉住她的衣袖,“溪娘,你可知杨家大郎杨栖?”   卫越溪心中不解,杨栖这人荒唐却道貌岸然,与贞娘有什么关系?她思索着,打开崔雅贞递来的木盒。   她看着里面躺着那枚鸳鸯戏水的玉佩,一瞬间怒从心中起,怒骂道:“这是什么东西!贞娘,这你从哪得来的?”   “溪娘,我之前告诉你我心慕表哥,可是家中人却欲将我许配与杨家大郎,我心有所属更无意于他,他却三番五次扰我暗中威胁我。昨晚还遣人威胁我说要请我去他府中坐一坐。”   “这可不就是一场鸿门宴。”   她终于诉出心中苦事,也相信卫越溪会为她想法子。她说的是实话,只是将事实调换了一个顺序。   果然,不出她所料,卫越溪说道:"我同你一道,这样的郎君怎配得上贞娘你,有我在谅他也不敢做什么。"她知晓贞娘爱慕堂兄,也支持贞娘自己的决定,虽说她心中认为堂兄便如那天上月,根本不会独独照亮某人。但不管怎样这样良善、柔弱美好的贞娘与那样卑劣荒唐的杨大郎怎配?   了结此事,崔雅贞也旁敲侧击了一下卫越溪今日的变化,“溪娘,今日这是哪般?”   她本以为卫越溪多少会委婉些,谁知,她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我也爱慕一个郎君。”   “那人就是那日救我的周家郎君。听闻他欣赏风雅有才的女子,我便觉得我也得读些书,总不能日后与他讲话,牛头不对马嘴。”   卫越溪从不觉得她这样是为了别人改变自己,只觉得她想做什么就去做,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模样。所以,并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也没必要隐瞒。   崔雅贞有些咋舌,看着这样的她,愣了愣。   卫越溪见她不回应,就想打个马虎眼过去了,问道:“贞娘,那你现在与表哥?”   秋猎的事情她知晓,也明白走蛟的山中危险重重,贞娘之心天地可鉴,她作为旁观者都为此感动,堂兄却无动于衷。卫越溪固然钦慕自己的堂兄,这一刻,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冷血。   “表哥只愿与我有兄妹之情,我也不知该如何,或许就该嫁与杨家大郎。”崔雅贞心灰意冷。   崔雅贞识时务,自然知晓以退为进这一招,只在真心关心自己的人身上管用。若是在卫暄身上用,他说不定还会顺水推舟远离自己。   想到这里她轻笑,抬眼间便敛去了唇边的笑意。   “贞娘,你别伤心,你还会遇见更好的郎君的。”卫越溪想不到如何安慰崔雅贞,憋了许久只道。她钦慕卫暄自是不会说他的不好。   “那又有谁比表哥更好?”崔雅贞问道。   一时间卫越溪又说不出话来。的确,京中哪里有比堂兄更好的郎君了。   -------   卫越溪想见周文庭,多方打听才知道他常去的一个食肆,只是总是一人出门很是惹眼,她便拉着雅贞一同去。   午后,食肆的小二传来消息---周文庭去了食肆。   卫越溪心中着急,忙如那日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又遣人去唤崔雅贞。   来去匆匆,一不小心撞上了卫暄与薛礼。   卫暄面带笑意,温声问二人行踪,关心道:“早些回来。”   卫越溪不敢说出真相,只说是与崔雅贞一道去看些首饰。二人听见卫暄的关心齐齐应是。   崔雅贞也好似不识得卫暄,默默站在卫越溪后面应是。   卫暄似是没什么反应,好似并未发觉。但这场景倒是让薛礼啧啧称奇,他亲眼见过卫暄雨中抱面前这崔娘子,更何况秋猎那事谁人不知。这两人,现在还好像并不相熟,看来多半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了”。   一时间,薛礼来了兴致,挑眉故意问道:“崔娘子,还记得我吗?”   意外被点到,崔雅贞抬头看向薛礼似在回忆,顿了顿声音微弱如蝇虫:“记得。”   “多谢郎君那日相助。”   她主动将那日的功劳全扣在了薛礼身上,只不过是想知晓卫暄的反应。   只是那人温和如常,嘴角噙着笑意。   薛礼终于正眼看她,他意外极了,其实那日他只是教侍女送去一把伞,她这番却将他高高举起,反倒故意忽略了卫暄。   “无事啊,随手而已罢。”   薛礼不清楚真相,只能摆了摆手。   这遭过后,食肆早没了人的踪影。卫越溪沮丧,也并没有如愿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周文庭。   ------   王夫人的生辰就在三天之后,卫老夫人的意思是家宴,不必大操大办。崔雅贞一直不曾忘记,这几日一直练习那日选中的曲子。   只是每一次弹起那首曲子,她就会冷不丁地想起卫暄,想到那日他的冷言冷语。他的温和是真的,高傲也是真的,可能他们卫家之人生来就高傲。   心乱。   崔雅贞停下了拨弦的手指,停顿片刻,她必须要想出一个法子,不能永远被卫暄掌控。   除非,出现一个比卫暄更好的人。   “呲----”   她站起挪开桌案。   外头却开始吵嚷,而且吵嚷声越来越近,卫家家风森严很少出现这样的状况,崔雅贞只觉得奇怪。   唤着弥桑出去看看。这种情况若是无她的事情,她是不愿意出门的。   外头却来了个眼生的侍女,笑盈盈地走向她,报喜道:“崔娘子,婢是奉九皇子的命,来给女郎送礼的。”   说罢,一抬手便进来一队人,抬着几箱东西,那侍女一一向她介绍。   周遭的郎君女郎们听见声响也纷纷来到她的院子门口旁看热闹。   毕竟最近刚回来的九皇子可最受圣眷,可是这九皇子和家中这个表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呢。莫非是要抬她做侧室亦或是妾室,可她姿色与家世并不出众。   一时间八卦探究的眼神全投向崔雅贞,如芒在背,她自己却真不知晓自己何时结识了这九皇子。   只能站在原地,强颜欢笑,心中不停地宽慰自己,才好受几分。这一时刻,她几乎把人生中遇见的所有男子都过了一遍,的的确确并不识得什么皇子。   那侍女见她这副愣住的样子,笑道:“崔娘子不必担心,九皇子告诉婢,待他拜访完卫家主君便来寻娘子。”   “九皇子,识得我?”崔雅贞不确定地再次询问。   “崔娘子,殿下流落民间时,娘子你与殿下青梅竹马,对殿下多加照顾,重情重义啊。”   侍女忍不住说。   终于门口传来通传,   “九皇子到。” 第19章   崔雅贞心中还是认为是这九皇子记错了人,若是自己有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青梅竹马,就不用担心杨栖的威胁,更不用汲汲营营接近卫暄了。心中一阵烦闷,心道:那个女郎真是好命。   整理好情绪,崔雅贞推开屋门,正欲行礼后解释,却被眼前人紧紧吸引住了,一时间晃了神。   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容,一双丹凤眼闪闪若岩下电,戴梁冠着白色宽袍,气质矜贵。   是常静!发觉这一事实,崔雅贞心中瞬间打起小鼓,之前零零碎碎听见的消息全都串了起来。九皇子,流落民间,气度不凡,貌似女......九皇子便是常静道长。   九皇子面色温和,主动抬手扶住了她,认真地看着她,温声道:“女郎,我说了我们会再次相见的。自观中一别已有多日,当日不曾向你透露只因父皇说一切还未完全定下,不可向他人透露。我自是将你当作我的亲人,只是......我也害怕空欢喜一场。”   日光下,崔雅贞被他高大的影子笼罩,心中的的确确感受到他长大了不似从前那样,不像是从前的小狗儿了,又惊讶与他这番造化,面上不显,只道:“常静道长......九皇子,贞娘明白。”   “诶---,这番反倒是见外了,莫非我成了皇子,就要疏远我吗?”他目光灼灼,却又显得分外可怜,如同一只被主人疏远的小宠儿。   他的话让崔雅贞手足无措,看着他现在身着锦衣玉冠,她是如何也叫不出小狗儿的,更不论他如今身份与从前的天差地别,自己怎敢轻易接近。   于是,她无奈解释:“只是现在也不知如何唤你。”   听到这样的回答对面人的双眸倏然亮了起来,拉着她的衣袖向屋里走,欣喜道:“姐姐,我们里面说。”   “殿下还是唤我贞娘吧,殿下现在是天潢贵胄,我哪里担得起这一声姐姐。”屋外围了许多人,九皇子声量不小,她有些汗颜。   九皇子听到崔雅贞拒绝的话语,眼神瞬间暗淡如同被吹灭的烛火,嘴上只道:“姐姐嘴上说着没有,心中却真真想要疏远我。”   “我并无此意,只是外面人多口杂......”   崔雅贞其实不甚在意流言蜚语,但名声对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很重要。话又说回来,她也是头回遇上这样的郎君,从前她遇上的郎君都是如同父亲,哥哥,卫暄,杨栖那样的,哪里对付过比自己年岁还要小的。   她也只能轻叹一声。   九皇子朝她眨了眨眼,温声道:“我明白了,以后我私下喊你阿贞姐姐,在外面就唤你崔娘子,如何?父皇赐名与我,弘字。”   崔雅贞心中暗自念上几遍,赵弘,赵弘好名字。   “弘字,含容之大。好名字。”她忍不住赞道。看来当今对他这个九皇子寄予厚望,袖下的捏了捏手指,思索片刻她心中有了定论。   闻言,赵弘粲然一笑,“私下阿贞姐姐就唤我九郎罢。”   窗外的旭日逐渐西沉,二人又道了些许闲话,到了晚间赵弘再留实在不合适,便告辞回宫。他被寻回时日并不久,皇子还未竣工,皇上宠爱他又心怀愧疚便留他在宫中。   走时直说,“阿贞姐姐,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取来。”   崔雅贞含笑道别。   弥桑喜盈盈地关上窗棂,说道:“女郎,你可不知今日来了多少人,可都羡慕你呢。”   崔雅贞神色淡淡,问道:“羡慕我什么?”   “当然是羡慕女郎你慧眼识珠,与九皇子还有这番故事呢,你们二人这就叫做患难之交!”   崔雅贞扯了扯嘴角没再说什么。   她方才以为他弄错了人,羡慕那女郎能有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竹马。现在这样的“好事”落在她身上她却偏偏乐不起来,她心中知晓自己与他并没有多深的情分,当年他离去之后她也没有去找他,他真当不记得了吗?不记恨了吗?   有关他的事自己几乎都快忘光了,偏偏赵弘还表现出一幅她们二人情深意长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对他,总觉得有些难以亲近。   今夜过后,卫府之人应都知晓了,想不让人注意都难,她属实不想被人注意唉。      夜半,沧濯院灯未灭,周遭一片寂静,卫六郎身边的侍从在书房前苦苦恳求卫暄,“七郎君,你就救救我家郎君罢,那事情若是被家主知晓了,我家郎君会被扒掉一层皮的。”   灯火缱绻,卫暄只是睥睨了他一眼,眼神犀利。“你是说让我包庇,六堂兄当街纵马,强抢民女,包庇他害的那女子以头抢地而死,还是觉得不该依照家法处理吗?”   那侍从急忙摇了摇头,不停地磕头,将书房前的石阶上浸满了血,哀求般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   他知晓此事若是闹到家主那里他也活不成了,七郎君一向宽容仁善,又多半是未来家主,他说一无人敢说二,就算念在兄弟之情,也定会定会帮六郎君的。   想到这里,他磕的越发卖力。   听见屋外,“砰!砰!砰!”的磕头声,卫暄顿了顿,勾起唇角轻叹一声,吩咐木橦让他回去,他会帮他们的。   既然他不愿意家法的处置,又派人苦苦哀求自己,那就不得不成全他了。   待那人离去,木樾遣侍女清理好石阶,又向卫暄呈上近期的府中之事。他看向卫暄只是想到要说的事情就欲言又止,“郎君,有一事.......”   卫暄连眼皮都没有抬起,只道:“说。”   “事关崔娘子。”   卫暄顿了顿笔,没有听下去的意思,“不必......”   木樾再次补充道:“又事关九皇子。”   看见卫暄不善的神情,明显是嫌他说话吞吐,木樾一口气道来:“当今寻回的那位九皇子似与崔娘子是故交,今日专门送来了几箱奇珍异宝,下人们还听见九皇子唤崔娘子“姐姐”。”   桌案前的郎君心中微动,放下笔杆,揉了揉眉心,反倒是笑了,"她倒是好本事,派人盯紧了。"   那日秋猎时,他便查清了对面男人的身份,杨家大郎杨栖,新丧妻不久,后院妾室无数。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她也不嫌脏。她究竟向多少人抛过媚眼,示过好,那样胆大、轻佻。   看着窗外的清冷的玄月,他想起了幼时豢养过一只白兔儿,那是下人为了讨好他送来的,小小的一只通体雪白,鬼使神差地,他收下了它。   他从没有将它带出院中,甚至也没有告诉妹妹,只是放在房中一个人独自养着,看着,它的一切他都亲力亲为。哪知六堂兄来向他请教功课看见了,教他把兔儿交出玩一段时间,不若就告知叔父。他没多想,瞧着那小兔儿红色的眼睛,可怜的模样,悄悄掐死了它,是六堂兄害死了它。后面六堂兄再问便是兔儿遭了病意外没了,兔儿解脱了,不用再被玷污,他也不再有把柄了。    第20章   不出崔雅贞所料,第二日皇上新找回的九皇子与她有故交这桩算得上“八卦”的事,府中众人皆知,只是并未拿到明面上来说,父亲还遣了侍女前来问询,她将幼时模糊的经历简单润色些许来应答。   时光如流水转瞬即逝,几日过后便是王夫人的诞辰,东曦既驾,崔雅贞晨起梳洗,弥桑在镜前为她梳着螺髻,边挽着一缕缕发丝边感叹着,“女郎的发,真好。”崔雅贞的发丝同母亲卫氏一般乌黑水润,倾泻如墨柔顺地堆在肩头。   崔雅贞不语,抬手摸了摸还未挽好的发丝,弯了弯嘴角。   “女郎,今日穿哪件衣裙,夫人从前遣人给女郎做了好些全压在箱底。”一个柔美端庄的螺髻梳完,弥桑问道。   面前温婉的女郎抬了抬手,示意弥桑靠近点,轻声道:“寻个下人打听打听,卫娇今日衣裳的颜色。”卫娇那日,逼她上马的事她从未忘却,岂是卫暄三言两语就能揭过去的。想到这里崔雅贞扯了扯嘴角,眼神却没有丝毫变化。   崔雅贞知晓,卫娇她从来瞧不上自己,今日她的母亲王夫人诞辰,自己若是穿与她颜色相似的衣裙她定会气恼,就是不知她会忍下来,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了。   看着铜镜之中那双浅淡琥珀般的眼眸,里面是淡漠,她主动为自己上起了妆。      园中各有壁画数壁,三面游廊,其中摆着大理石屏风,地下俱是花砖砌成,些许模样端庄的侍女候着,小辈的女郎与郎君来了大半。   同卫越溪同道,弥桑在抱着琴跟在她的身后,二人徐徐进入园中。   感受到四面八方传来的眼神,崔雅贞不动神色,只与卫越溪闲聊,听她兴奋地讲述着与周文庭的事。   居有倾,卫娇果然发现了她,气势汹汹地走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崔十!谁许你……!”卫娇面色微变,突然顿了顿,像林中的大火倏然被人浇了盆冷水,灭了。   于是,两个妃色衣裙的女郎面面相觑,卫娇身着妃色金丝绣花裙,崔雅贞的简单些上面只是绣着些许杏花,二人的衣裙只是乍一看很相似仔细一看,其实差别还是很大的。   总归是卫越溪主动打破这僵持的气氛,轻轻地将崔雅贞拉远,道:“卫娇你别太过分了,这里不是只有你能穿妃色衣裙。”   闻言,卫娇心中又似憋了一口气,面色很不好,急道:“卫越溪,你还真是胳膊肘.......”,只是,还未说完就被身旁的侍女再次提醒。   她的脸色一阵青白,甩了甩袖子,冷哼一声,气恼着离开了。   卫娇离开后,崔雅贞心中带了些遗憾,有些奇怪,卫娇现在反倒是能忍了。   卫越溪安慰她几句,教她莫要在意卫娇的话。她也摇了摇头,微笑表明自己并没有在意卫娇的话语。   二人朝着园子中心走去,远处有一身着碧青衣裙的女子格外出众,幽兰自芳,美玉不艳,月淡寒空。靠近些,听见她与人话语,嗓音低柔,言辞脱俗。   崔雅贞注视着眼前脱俗的女子,忍不住问道:“那是哪位女郎?这样气质出尘。”看到那样的女子,她顿时有些自惭形秽,和那样的女郎相比她连庸脂俗粉都算不上,自己真是比不上那样的女郎。   卫越溪笑道:“贞娘,你竟不晓得她?袁家四娘子,以德行出众而闻名,我娘天天教我学学人家那样的女郎,我的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   “只是,今日不是家宴吗?袁娘子怎会......?”崔雅贞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诶,我从前也不知晓,后来身边的嬷嬷告诉我这袁娘子算得上二叔母的外甥女。”卫越溪应道。   袁家虽算不上什么百年世家,但也是新勋贵,祖父曾任本朝太傅,父亲官至中书令,实际比崔家这般衰落的世家好上太多。   正式开宴,众人纷纷入席。   宴会的主人王夫人到来,笑着道了几句,家宴大家可以随意些,便将袁四娘子引至自己身旁,温声道:“我家玉娘来了。”王夫人的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   卫娇早就候在王夫人身边,也在一旁撒娇,“娘,我呢我呢。”   王夫人像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嗔怪道:“好好好,我家娇娘也在。真是个小皮猴。”   三人一片和谐,其乐融融。崔雅贞和卫越溪坐在一处默默地看着台子上的戏,低声笑着。时不时,她还悄悄观察的离得很远的卫暄。只见他端坐,时不时笑着应答卫九,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的模样。   暮地,王夫人正色道:“玉娘,今有十六?”,一旁的袁同玉颔首,面上染色一抹绯红。崔雅贞意识到了一些方才并未看出的细节。   只听,王夫人又道:“刚好比七郎小上一点,不过这样也好,仔细看看还真是郎才女貌,娇娘你说是不是?”   卫娇颔首,又赞上了几句。她扬眉一笑,挑衅地看向崔雅贞。   方才王夫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众人皆听得清楚。心里门清王夫人的意思,王夫人这是有意促成卫七郎和袁四娘子啊。   卫七郎若是和袁四娘子,那......周遭的女郎郎君们想至此,纷纷怜悯地看向崔雅贞,其中还间或着些嘲讽与幸灾乐祸。   毕竟府中谁人不知,她秋猎时为救卫七郎孤身入山,之后也没见卫七郎对她另眼相看,卫七郎这下要是定了亲,她的一片真心更是无人在意了。   受人注目的崔雅贞却是强强压下来嘴角。   看到卫娇那样的眼神,崔雅贞便知晓,方才她肯定早已知晓,所以才忍下等现在看自己笑话。故,即使在听见王夫人的话语时,自己心跳错了片刻,她还强压下面上所有的情绪,平和地与卫越溪继续看着戏台子上的一出出好戏,好像对此全然不在意。   她用余光瞥了下卫暄,见他面色不变,似是毫不在意。   这一刻,崔雅贞想知晓,想挖出卫暄的心洗干净来看看,他究竟是不在意她,还是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婚事。   见她许久未有反应,众人也觉无趣,又重新开始看曲儿。   注意到众人目光的逐渐转移,崔雅贞心中默默松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看到一个角处,她发现了一个似乎从前从未见过的夫人。   思考片刻,她悄声问道:“溪娘,那是哪位夫人啊?为何我从前从未见过。”   卫越溪朝她示意的方向一看,低声回应道:“那是我二姑奶奶,只是她很少参加这样的宴会。”   “怎么了?”   崔雅贞摇了摇头,淡声道:“没什么就是有些好奇,从前从未见过啊。”   “我爹说二姑奶奶医术很好,人也很好。虽然知晓她很好,但是我也很少与她接受。”卫越溪又道。   其实,卫越溪知晓崔雅贞心慕她的堂兄,她从前也是支持她的,只是现在这样……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本还担心贞娘沉溺其中,悲伤难言,不过现在看到她这样也好,都可以主动开口想来不会太……。   园里日头正盛,宴会摆在有荫蔽之处。到了献礼的时候,女郎和郎君们呈出各式各样的礼品。   等到崔雅贞的时候,她先献上了崔家准备的礼物,她上前一步,又道:“贞娘,准备了一支曲子为舅母贺生。”   王夫人面上罕见地露出了几分讶然,笑着颔首同意了。   弥桑上前为她摆好琴,稍后崔雅贞上前坐下,缓了口气,指下勾抹划勒。   崔雅贞演奏的正是那首《庆春雪》,合乎适宜,音韵轻灵,有涤尘洗俗之感。她对这首曲子十分娴熟,自然是信手拈来。   只是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并不像从前独独在意技巧,而是添入了情感,琴音更上一层楼。   一曲毕,得到了众人称赞,袁同玉虽知晓那事,却还是忍不住夸上崔雅贞几句。   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她心中却如同淬了一团火,这首曲子有些部分还是卫暄教她的,想到卫暄她心中便难以平静,先是那日琴房的拒绝,后自己秋猎不顾生命救他后,他予以的‘兄妹之情’!气恼,那团毒火烧得越发旺盛。   想了想,她故意不去看卫暄,不注意他,不在意他。这样骄矜的郎君,若是从前日日跟在他身后的小娘子不再注意他了,他会不会也感到奇怪。   而且方才奏琴之时,她分明感受到他的目光了。   扯了扯嘴角,崔雅贞向许多来请教她的女郎一一解释。      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天涵秋色山山共,树搅乡思叶叶重。   一日清晨,崔雅贞收到了杨栖遣人送来的信件,拆开一看,果真是邀她去府上一聚,这一天还是终于来了。   面色沉重,崔雅贞拿着这份信件徘徊不已,思索许久还是觉得去寻卫越溪。   卫越溪看着信件的内容,面带愠色,怒骂道:“果真不怀好意。我与你同去,谅他也不敢做什么。”   心里有了底,崔雅贞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来。 第21章   杨栖用的是其妹杨婉静的名义送来的信件,若是不如此许是都送不到崔雅贞的手中。一路上卫越溪都拉着她的手,细心安抚着她。   其实卫越溪在身旁,她就不怎么害怕了,不说别的,就在杨栖假惺惺地为亡妻守孝多半还是在意名声的,只是京中谁人不知晓他后院妾室无数,正妻多半……就是他逼死的。   崔雅贞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没有表露少许,垂下睫羽默不作声。   卫越溪微颤,面上的愠色尚未消散,还主动安慰着她:“别担心贞娘,有我在的,我会陪着你,你莫要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   除了气愤之外,卫越溪心中还有些隐隐担忧,那杨大郎她也见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贞娘年岁较她小上一些,还只望贞娘不要被他那君子的外表所打动啊。世上男子多善花言巧语,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到了那地是杨家在郊外的一座别院,种花满园,雅致秀丽。   见马车来到,门口的侍卫小心上前低声道:“崔娘子,杨娘子在院内小亭里候着。”,抬眼看见崔雅贞身后的卫越溪眼中闪过一抹惊慌,言辞闪烁问道:“崔娘子,这是........?”   卫越溪上前几步,抢先一步回答:“我是卫家十一娘,我的父亲是卫将军!”,听到她的身份,那侍卫犹豫片刻,却也不敢加以阻拦。   貌美的侍女领着二人一同进入院子,见杨栖并不在,崔雅贞心沉,愈发忐忑不安,只能一步步跟着侍女向院子深处走去。   她走了几步,心中不安便悄悄扭过头去,看见卫越溪那高挑的身影,紧紧跟着她的身后,不安似被抚平,安心了不少。   远处的小亭之中立着一白衣郎君,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头戴小冠,素衣风雅,让她有几分眼熟。   那人好似听见脚步声,徐徐转身向崔雅贞一行人看去。   与亭中那人对上眼,崔雅贞顿住了脚步,停在离亭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那人朝她温和地笑了笑,抬手随意地招她过去,就像主人在唤自己的猫儿狗儿。   配合他那张面皮,倒是有几分风雅。只是她最厌恶他人的轻视。他的态度这样随意轻浮,简直是往她心中的那团毒火之上,浇了一大盆油,谓之火上浇油。她咬紧后槽牙,心中暗骂几句。   微愣之后,崔雅贞眼神一闪,佯装不懂,只站在原地不动。   那人面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恼怒,转而笑了起来,眼神变得不善似要将她生吞活剥,像是猛兽看猎物的神情,他扯了扯嘴角,正要启唇唤她,却注意到她身后,比她高一截的卫越溪。垂下眼眸,将刚到嘴边的话语咽下去,转而温和地问道:“这是哪家娘子?”   待卫越溪挡在崔雅贞的身前,说出自己的身份,他那眼神总算有几分收敛,和善地解释道:“静娘这会有些事耽搁了,过些时刻就来了,便让我在这里先招待她的小友。”   面上总算过得去了,只是事实,在场三人心知肚明。   杨栖温声好语,“卫娘子,可否让栖与崔娘子单独说几句话,是静娘托我私下转告与崔娘子的。”   他表面仍是温和一片,实际心中早已扭曲。其实他早就见过她,那是在一次宴会之上,那时他还有妻,酒过三巡,恍惚之间见杨柳旁靠着一个温婉的小娘子,她的面庞在月光映照之下格外纯净,唇角弯弯,分外可怜。   那时,他便打定主意,要得到她。   只是她在看书并未发觉身后有人,也不知她的算计。本以为她是个单纯怯懦的女郎,谁知还有几分狡黠,现在还真是学聪明了,知道找靠山了。   想到这里他眼神转深。   迎面的卫越溪刚要开口讽刺他,却被身后的小娘子按住了手,她知道贞娘这是在示意自己让她去,顿了顿她道:“那我便在旁处等着。”   崔雅贞主动上前,行至亭中,杨栖眸底掠过一丝晦涩,面上却温和地笑了,端起桌上早已倒好的一杯茶水,递给崔雅贞,眼里写满了探究与兴趣,道:“喜欢吗?”   崔雅贞对上他的眼神,袖下玉指将手心掐红,面上扯弯嘴角,接过杯盏,顿了顿回道:“郎君指的什么?”   杨栖眯了眯眸子似乎在打量她,“那日嬷嬷替我送去的东西,娘子未收到?”   面前的女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又好似感激道:“原来是那物,杨郎君费心了。” 她暗自瞥了他一眼,说不清是真心实意还是有心嘲讽。   她举着胳膊,手中端着杯盏,不曾粘唇。   杨栖目光灼灼。   蓦地,杨栖突然凑到她的耳边,气息洒在她的耳边,阴恻恻道:“你我二人迟早为夫妻,莫要在对不该之人痴心妄想。”   心事被剥开,又加之讥讽,崔雅贞面色白了几分,稳了稳心神,不得不道:“贞娘,明白。” 阳奉阴违,现在她不能与他撕破面皮。   见二人越靠越近,更何况崔雅贞的面色不佳,卫越溪直接迈向亭中,想要阻止。   就在此时,杨婉静也来了,只是面色不太好,看见崔卫二人神情也是冷冷的。   卫越溪主动将崔雅贞拉到自己身后,高声道:“杨郎君,我身子不适,就此告辞。”   杨栖颔首,关心几句后,没有反驳或是再问,反倒遣侍女送二人离开。   二人离开,只听见风中卫越溪轻声地询问:“贞娘,你还好吗?”   两道身影越来越远,杨婉静不满道:“哥,我方才正在看戏呢,好不容易才等来的!”   杨栖没有多言,也并未解释更多,“静娘,我库房中你想要什么任你挑。”   闻言,杨婉静喜滋滋地离开了。   直到亭中只剩杨栖一人,他挑眉,注视着桌上方才崔雅贞端起的彩釉杯。   最终拿起与目光持平,一寸寸摩挲刚刚她触摸过的地方,勾起嘴角,将其中茶水一饮而尽。   小娘子就是肤浅,都喜爱卫暄那样的皮相,却不识得真正的男人。   垂眸,他扯了扯衣袖,   不像吗?      卫暄方才下朝从宫中回府,晨曦温柔地笼罩在他的身上,他的面庞被一缕阳光分成两半,一半温和一半沉静。   他的修长的手指翻转,把玩着掌心的鸣镝。   其实,那日他是有机会发出这鸣镝的,只要鸣镝出,要不了多久木樾木橦便会寻到他,可他还是陪她演了戏,他也想不通,许是想看看这有趣的女郎究竟想做什么,她的眼中明明有惧,却还是不肯放弃他,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转念,他又想起了那日叔母诞辰。堂上,她在众人注视中演奏着他授与她的曲子,一曲毕,却独独朝着九郎,嫣然一笑。   思及此处,他冷笑,她究竟要寻上几个好郎君才够,摩挲着手中的鸣镝,他忍不住想起那日的一抹桂香。   那抹萦绕他许久的桂香。   她寻谁,找哪个郎君他都不在意,只是她……他人染指   他又想起来那只小兔儿。   木橦到院中   “郎君,十一娘和崔娘子回府了。”木橦报道。   府中大小之事如何瞒得过郎君,崔娘子与十一娘子一同去杨家别院的事情郎君早就知晓,遣他们暗中护着二位娘子,可他总觉得郎君在在等崔娘子来.......亲自来。   这样复杂的事情,木橦也想不通。   闻言,卫暄双眸微震,不欲多言,颔首。   他的面上明明并没有多余的神情,木橦却还是感觉到郎君此时有些不悦。   她真是宁愿亲自前去,也不愿寻求他的帮助。她倒是大胆,还是说她未来,是因是决心嫁与杨家大郎了。      回到府中,崔雅贞思绪飘向远方,她头一回为与自己无关的事走神。   她想起方才在马车之中看见的事。   令她震撼到事。   方才,一阵风吹起了马车的侧帘,碧色的车帘翩飞,她透过窗口看见街市的场景,那位世家出身,身份尊贵的二姑奶奶俯身医治着街边衣衫褴褛的女童。   那刻,她心中有种微妙的感觉,莫名的悸动,说不清道不明。   在屋中思索片刻,她想不通,只能把这归结于自己歆羡卫家二姑奶奶的好名声。顺着想,这样,却是也是个搏名声的好法子。好名声,才会有好郎君。崔雅贞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   她唤弥桑:“弥桑,账上还有多少银两?”   听到弥桑的应答,她一时无言,讪讪,只因她们现在实在是太穷了!   于是,她闭眼,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劝了自己许多遍,坚定道:“拿一些去买些医药古籍,再去换些鲜花,再用些打点膳房........”   “还有,将那个还未绣好的荷包取来,我收个尾。”   若能嫁与卫暄,这样窘迫的境遇,就不会再有了。   待一切准备就绪,崔雅贞亲手做了许多糕点,使侍女送至各院,又独独遣弥桑为二姑奶奶送去一份特殊的糕点以及割肉换来的古籍。   她自己便又重新打扮一番,拎着独独做与卫暄的桂花糕以及那绣了许久的荷包。   到院中她敲了敲门,轻声唤道:“表哥。” 第22章   开门的郎君,身着月白大袖衫,漆纱笼冠,眉目分明,鬓发如点漆,好似仙人下凡。即使与卫暄见过许多次,崔雅贞还是被面前这张面容所惊艳,心中暗自想着,莫非这卫七是敷了粉?却又立刻压下了这个想法,从未听过卫暄这样做过,更何况他这样的人又怎么敷粉。   瞧见他眉宇之间似有倦意,她顺势关心问道:“表哥,最来很忙吗?”   卫暄揉了揉眉心,颔首引崔雅贞入内院的石桌前坐下。   她来过沧濯院许多回,也没什么好好奇的,只是安静地坐在桌旁。   “表哥你的伤好些了吗?前段时日听闻表哥忙于公事,便不敢多加打扰。”   崔雅贞先表示自己一直记挂着他,顺势说出前来的目的,又将糕点放在桌上,再抬眸真诚地看向卫暄。   只是,对面的郎君温和地看向她,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可崔雅贞总觉得他好像看穿了自己,   看穿了自己心中那些弯弯绕绕。   二人隔着一张石桌,距离不远却也不会过分亲近。   崔雅贞的感觉其实并没有错,卫暄的确在.........考量她。   瞧着她,他克制不住地想起竹林那夜,她的轻佻、大胆.......以及她的冒犯。对面的小娘子高髻浓鬓,杏眼柳眉,本该纯净的浅色眼眸,悄悄地闪烁,还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又想到前段时日她的刻意忽略,心中涌出一股复杂的感觉,若说是悸动………可她明明不是多么出众的美人……他强压下这股古怪的感觉,顿了顿道:“多谢表妹关心。”   见他应答,崔雅贞终于松了口气,徐徐拿出一个早已绣好的香囊,递给对面郎君,“表哥送我那么多东西,我总要回礼才是。”   卫暄比崔雅贞高许多,低头垂眸才能看清她手心里的那枚香囊。   绣工精细,青白配色,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君子兰,与他平日衣着很是相配。   他的院子里也有许多君子兰。   赠香囊?   他依旧好声好语,问道:“表妹可知女子赠男子香囊的意义?”   见她不语,他继续道:   “香囊乃是寄思之物。”   瞧见她面上未有意外之色,他便知晓她是知晓的。   只是,那小女郎抬头充满希冀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表哥愿意收下吗?”   死不悔改。   卫暄眸底藏着疏离,正欲启唇婉拒。   “郎君,九皇子拜访。”木樾前来禀报。   听到九皇子到来,崔雅贞收回了悬在空中捏着香囊的手,有些愕然,想不通九皇子为何会来拜访卫暄。但愕然之后是顾虑,自己若是在这里遇上九皇子,又少不了一顿无用的辩解。   卫暄颔首,道:“请客。”他知晓卫雅凛发力了。   赵弘进入院中,见崔雅贞也在这里。他的面上浮现几分诧异,又小心掩去了眸中的妒意,问候过卫暄之后,笑盈盈地唤着崔雅贞,   “崔娘子也在这里。”   崔雅贞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匆忙颔首行礼。只想着他们若是有私事,她便早些离开。   下一刻,卫暄的一句话却硬生生将她的路堵死了,   “表妹,方才的事情还未讲完。”   崔雅贞不知他意欲何为?悄悄腹诽道:什么事,香囊吗?   只是她对面坐着卫暄,身侧立着赵弘,进退维谷,想装傻混过去,“什么?表哥说的是糕点吗?就在桌上了。我还.........”   听见她提及糕点,一边的赵弘也瞥见桌上那份桂花糕,问道:“好生精致,这是膳房做的吗?”   崔雅贞不语。   卫暄先朝赵弘温和地笑了笑,转身意味深长地看了崔雅贞一眼,淡淡道:“这是表妹亲手所做。”   转而伸手问道:   “表妹予我的香囊呢?”   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听他直接点明,崔雅贞有些无奈,只好将袖中的香囊拿出,顾不上一边赵弘复杂的神情,将香囊轻轻放在卫暄的掌心。   卫暄坦荡接过好似这并没什么,当着二人面收好香囊。   赵弘还未来得及收拾好面上复杂的神情,耳边就传来卫暄温和地询问:“九皇子要尝尝吗?”   他的神情与语气分明没有丝毫变化,赵弘却觉得他好似在……炫耀?   不过即使心中有妒意,他也的确想要尝尝阿贞姐姐的手艺,瞥了崔雅贞一眼,他颔首同意。   品尝过后,他双眸亮亮,问道:“阿贞姐姐,我也想要。”   听他叫错了称呼,崔雅贞瞪大眼睛,连忙给他使眼色,可惜卫暄已经听见了。   无法了,覆水难收,崔雅贞认命地点了点头。   “如果九皇子想的话,贞娘愿意。”   又悄悄怨怼地瞥了他一眼。   对面的卫暄听见二人的对话,面色不佳,卫眸色一转,冷声道:“九皇子,书房议事。”   又留下话   “表妹,你在院中等我,若是无趣………木橦,去寻几本书给崔娘子。”   崔雅贞本想离开,刚好问问弥桑二姑奶奶的事情。现在倒好,反倒走不掉了,不会过这样也好,说不定能继续试探卫暄。   木樾寻来了许多书,有游记、琴谱、棋谱、话本子等,好似生怕她太无聊了,跑了似的。      艳阳普照大地,这个时节少见的这般暖洋洋的。看了许久游记,不得不说卫暄这里的游记都对她的品味。   站起松松骨,崔雅贞随手翻起一旁的棋谱,   嗯........果然不感兴趣。她看得这密密麻麻的……就头疼。   此时,二人刚好议事完毕,从书房出来,赵弘向二人告辞,便离开了。   卫暄在一旁,崔雅贞也未得机会再与他多说一句。   卫暄细心,瞧见她手中的棋谱,倏然想起那日,卫雅凛的接风宴上她在人群之中歆羡的目光。   心软。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莫非她也想学棋。他又努力说服自己,无论如何,那日她也未弃自己于不顾,   “表妹,想学棋?”   闻言,崔雅贞内心有些讶异,想开口否决,却又瞥见他认真的神色。这也是一个机会,时候不多了,若是他再不愿意娶她,她也只能另寻它法了。   卫暄够好,可以说是最好,只是这样的郎君实难打动。一边有杨栖的威逼利诱,一边又担心他定亲。   若不是万不得已,她绝不会放弃他。   于是,她喜盈盈地颔首,“多谢表哥。”   卫暄认真,便让木樾取来了厚厚一摞入门棋谱,翻找许久寻到一本看起来似乎很是陈旧的。   “表妹,我们从这里开始……”   起初,崔雅贞听得还算认真,努力跟着卫暄的思绪。   一刻钟之后,她忍不住地走神,一来实际上她对下棋并无太多兴趣,二来最近事情这样多,一一缠绕着她,她的确静不下心来。   她思绪飞走了好几次,卫暄好几次提问她都支支吾吾,未答上来,   见她如此,卫暄并没有责备她,而是温声道:“表妹,勤能补拙,你先将我方才讲的好好想想。”   他先离开了。   愣了愣,崔雅贞有一瞬恼怒,她只捕捉到了关键词,“勤能补拙”,卫暄这是在嫌她笨?   她反倒起了劲,拿起棋谱就开始钻研。   许久之后,   卫七郎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番场景——   年纪尚轻的小女郎,伏在桌案上,面颊紧紧贴着桌壁,睡梦中还蹙着眉,手扣在那本倒放着那本棋谱之上。   见到她这番可怜模样,   卫暄心中划过一丝疑问,自己是否对她过于苛刻,   她分明尚年少……也只是个小女郎。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醒来时,时刻不早,崔雅贞身上披着一件外衫,卫暄不见踪影,她心中有几分怨,他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   连告知她一声都没有,这分明在轻视她!   回到院中,她询问弥桑二姑奶奶那事。   弥桑笑道:“女郎,二姑奶奶很欣喜,说请你闲余去她院中坐坐。”   崔雅贞大喜过望,从前那些都是虚的,她不爱琴也不爱棋,父亲教她学的那些诗词歌赋她也不喜欢。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想学一个东西,她想和二姑奶奶学医,没由头的……   她揉了揉额头,心道:许是最近受伤太多次了罢,还是想学那袁娘子,搏个好名声。   想不清。   “只是,没听说过二姑奶奶有过孩子啊,婢当时前去时听见院里有孩子的声音。”弥桑提到。   “有孩子?”崔雅贞问道。   “若是婢没听错的话……”弥桑笃定道。   “那去将我前段时候雕好的那个小狸奴取来。”   那本是给成玉雕的,只是现在时间危机,做不出新的而自己又囊中羞涩,只好先去拿去取乐于二姑奶奶院里的小儿了。   见时候不早,崔雅贞决定,“明日再去罢。”   夜里,她梦魇了。   梦里漆黑一片,她乘着一叶小舟,小心地前行,却遇上了惊涛骇浪,小舟被打翻。她浸入墨色的湖之中,差点不能呼吸。   有人接近她,拉住了她,一扭头竟是杨栖,她惊恐万分,拼命地甩开他的桎梏,耗尽全力爬上到岸边。   朦朦胧胧中看见地上层层堆叠月白色的衣摆……… 第23章   (注:二姑奶奶替换为瑾娘子,与卫暄卫越溪的父亲们同辈。)   说不清昨日梦中何滋味,崔雅贞只在想岸边那层层堆叠的衣摆会是谁的?   其实脑海浮现这个疑问的时候,心中早已有答案。   卫暄,他最喜素色,但她不愿意承认,不想承认,这个答案就像一个巨石,堵在她的胸口,她想推却又推不出去。   思绪不清,整个人迷迷糊糊,弥桑推着为她梳妆,过会就该去拜访瑾娘子了。   思及此处,崔雅贞心中忐忑,不知那瑾娘子性格如何,为人如何.......之前的事情传遍卫府,她会不会对自己有偏见。   接近瑾娘子的韶光院,   “你来找我啊?芍药你快来啊。”   崔雅贞还未进入院中便先听见一阵欢快的笑声。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年龄并不大,莫非她便是弥桑所说的那个瑾娘子院里的孩童?但未亲眼见到,她并不好妄加定论。   迈步进入院中,迎面而来的就是方才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小娘子,瞧着她最多是十一二岁,眸清可爱,鬓耸堪观,春桃拂脸,眉眼间还有几分熟悉。   只是细细观察,就会察觉她的言行举止,与眼眸中的天真与懵懂,与她外表的年龄并不相合。   心中闪过一丝惋惜,她知晓面前这个小娘子多半是个痴儿。   她看着那小娘子的同时,那小娘子也懵懂地盯着她。   “你有点好看。”   那小娘子眸中清澈见底,眨巴着眼睛,笑盈盈地说道。   闻言,崔雅贞面上即刻浮现出一抹红意。从前,从未有人这样直白的夸奖过她,没了话里藏话,一时她竟不知应如何回应。   若是与她想的相同,这小娘子确实是个痴儿。自己九曲回肠的小心思,在这小娘子面前也只是白费。   沉默片刻,她决定,既然那小娘子思想如稚童,那她也用相同的方式来回应好了。   下一刻,崔雅贞弯下身子,笑道:“谢谢你,小娘子你也很可爱。”   “可否问问,你是哪家的?”   只是对面的小娘子听见她的询问,愣住了,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好似在思索着什么,又脆生生道:“我是.....我是哥哥家的小娘子,我叫卫宛意”   卫宛意?她从未听说卫家有这样一个女郎。从前未听下人们提及,在卫家的各种宴会之上也从未见过她。莫不是涉及卫家的隐秘?   想到这里   顿了顿,她并没有再问什么,而是和蔼地从袖中掏出那个小木雕,递给面前的小娘子。   “赠予你。”   对面的小娘子虽言行如稚童,却看得出被教的很好,十分知礼,先是喜滋滋地感谢了崔雅贞,才接过小木雕。   她边把玩着小木雕,边夸赞着崔雅贞的手艺,疑问却很多:“姐姐,这是小狸奴吗?姐姐你养过小狸奴吗?我想养可是我哥哥不许,明明狸奴那样可爱,他却说我会受伤。”   小孩子转换话题总是很快,崔雅贞还未来得及回答,她便又如倒豆般问来新的问题,“姐姐姐姐,这是你自己做的吗?我可以和你学吗?”   崔雅贞想了想还是没有贸然同意,只是对上她期盼的眼神心有不忍,想到她方才频繁提及自己的哥哥,便又道:“这可能要问问你的哥哥了。”   这时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阿意,在做什么呢?”   此时来了个看上去年纪比崔雅贞大上许多的女郎,气韵恬和,容止都雅。   崔雅贞见过她几次,当然知晓她便是卫家的瑾娘子,卫暄卫越溪的姑姑,于是乎主动向她行礼问好。   其实她早就打听过瑾娘子,据她打听,瑾娘子名灵瑾,年轻时嫁过人,只是夫君去世后孀居便回了卫家。   瑾娘子其实早已暗自打量她许久,见她并未对智力有碍的阿意表露嫌意或是轻视,心中对她的好感增了几分。   “你便是崔娘子?进去说吧。”   崔雅贞颔首,面色温和,走在卫灵瑾与卫宛意的身侧。   路上,卫宛意不停地把玩着那个小狸奴,又将它举到卫灵瑾面前,“二姑姑,你看看嘛,快看这个小狸奴。”   卫灵瑾好声地哄着她,“阿意,姑姑看见了。”   崔雅贞环顾一周,看见院里晒了许多药材,药草的气味很浓重。   一旁,卫灵瑾虽然哄着卫宛意,余光却也观察着这个传闻中的崔娘子,瞥见她好奇的眼神,心中有了底。   她当然知晓这位崔娘子,前些日子她入山寻七郎的事情府中谁人不知,只不过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对他人的私事并无兴趣,也不至于因为此事对她有所偏见,追求自己想要的并没有错。   只是不可居心叵测。   到了屋内,卫灵瑾遣侍女将卫宛意去一边玩耍,没有主动提及崔雅贞从前的事情,面色和蔼,温和地问道:“听崔娘子的侍女所说,崔娘子是想同我学习医术?”   崔雅贞看着她,坚定道:“是的,我是有此打算,只不过…也不知瑾娘子你是否愿意?”   卫灵瑾端起茶,继续问道:“为何有此意?”   崔雅贞便将早已打好的腹稿,逐一道来,最后加上了几句:“........贞娘,也有私心,若习得医术,将来若是自己或者对自己重要的有了伤,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听完她所说,卫灵瑾并没有对崔雅贞的回答进一步询问,反倒是又问道:“崔娘子,你如何解“医者”?”   崔雅贞思索片刻,缓缓将自己的想法道来,“悬壶济世,医者仁心。”   卫灵瑾笑了笑,不可置否,又道:“医者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一心赴救,无作工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1]”   “崔娘子想同我学,又可知学医,不可是一蹴而就一朝一夕,并非一两个月就能有所成........还需娘子慎重思考。”   来之前,崔雅贞早已思索清楚,既然决定了那就不再后悔,她道:“卫夫人,贞娘早已考虑清楚,想学不后悔。”   卫灵瑾看着面前年纪尚轻的小女郎,叹她不知晓学医之艰,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好罢,那便先试试。”   从前也有卫家的小辈想同她学习,只是总是半途而废,她倒也不怪她们,娇滴滴的士族女郎的确不用吃这份苦头。   “不过,我传授你医术,崔娘子你也得帮帮我。”   卫灵瑾看着桌边堆着的一堆小玩意,心中颇无奈,阿意偏偏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主动解开了崔雅贞的疑惑,告知了方才那个小娘子的身份。   “方才那个小娘子便是家中十五娘,你也见到了她心智如孩童,可爱又可怜,平日里你若是来我院中就帮我陪陪她。”   “好了,以后你们就同她们一道唤我姑姑吧。”   这对于崔雅贞来说并不难,她颔首同意,其实在她心中或许更愿意和单纯可爱的卫宛意一处。   既然要做想做,崔雅贞每天的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平日学堂课业不能落下,又要匀出时间和专心学医。   只是每每感觉生活平静安稳,她的脑海中就会浮现那双可怖的眼眸,是杨栖,当时他的眼神里分明就不甘与觊觎,恐惧涌上心头,她知晓杨栖就像隐在暗处的毒蛇,他不会放过她的。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卫府之中大小事务均由王夫人管理,平日里她忙的不可开交,偏偏她娇气的小女儿不知从哪得知了自己为她选定的几个郎君,今日一直缠着她就为此事。   王夫人端起茶浅浅尝上一口,手未停翻着账本,坐在她身侧的卫娇一直不消停,撒娇道:“娘,你就告诉我有哪谁啊?有没有七堂兄俊朗,有没有七堂兄有才?”   王夫人耳朵都要被磨起茧子了,叹了口气,翻出一个册子递给卫娇,“你自己看看,看罢放回去。”   卫娇喜盈盈地翻开册子,看见里面的人选后却面色一黑,“娘,为什么都是王家的郎君?”   王夫人心中明白她是嫌自己为她选定的那些个王家子弟并无功勋爵位,无奈暗叹一声,她真不懂自己的一片苦心,故王夫人平静地问道:“那你想嫁与谁?”   卫娇越说越起劲,“那至少也得是个将军吧,若是皇子也不错。”   王夫人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知卫娇这般是像谁,她与夫君都是谨慎之人,谁知女儿却实在有些许蠢笨。   “好好好,这事咱们以后再讲,再重新为我家娇娘看看。”   卫娇准备放回册子,却看见那里似乎还有一本类似的册子,她便随手翻开。   里面写了许多男子的名字与家世。   她好奇地问道:“娘,这是为谁准备的?”   “娇娘,你莫要乱翻。”王夫人告诫道。   卫娇又开始撒娇纠缠,王夫人只想落个耳根清净,便告诉她了   “那是我为崔家娘子选的些郎君。”   说到崔雅贞,卫娇就气得牙痒痒,拿起册子就开始指点,   翻了许久,她指着里面相貌平平,家世最不好的郎君道:   “啧,这个与崔十最相配。”   王夫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薛府   卫暄与薛礼在别院下棋,   薛礼捻起一颗黑子,轻轻落下。   “卫七,你觉得这盘棋如何?”   卫暄与他多年好友,如何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捻起一颗白子,思索后落下。   回应道:“可。”   薛礼紧接着又落下一颗黑子   “彩嫔如今最得圣眷,比起贾皇后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想与我们合作,玉臣以你之见?”   卫暄迟迟不答,直到再一次落下手中的白子,才问道:   “与九皇子有关?” 第24章   九皇子赵弘   提及这个人, 他第一刻思及的竟不是他的身份背后的势力,或是他与李彩不可言说的关系。   心中浮现的是,崔家小娘子那日的小动作, 她自以为他并未发现, 悄悄朝着赵弘瞪起圆圆的杏眼,弯起嘴角露出嗔怪的神情, 那般鲜活。   她对赵弘这般, 而对上他反而隐隐约约有些怯意, 有刻意, 眸底还有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疏离。   她嘴上说着心慕, 却惧他.   很快对面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抚掌夸赞道:“玉臣你果然敏锐。赵弘背后是庾家,可要.......?”   “不可。”卫暄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摇头拒绝。几次接触,赵弘虽然表面不问世事且性子良善,背后却与后妃勾结, 可见他并没有那么简单, 今日与虎谋皮须知虎之为虎。   待薛礼离去,木樾踌躇许久,才上前问道:   “郎君, 崔娘子落下的这食盒。”木樾的意思是问他如何处理。   卫暄眸中微顿, “送回去。”   木樾应“是”。   就在木樾的转身之际,卫暄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他。   “等等。”   他侧身,取出身后的木柜之中的香囊, 将其放置在桌案上。   淡声道:“这个也给她送回去。”   一时糊涂犯的错,就应该纠正回来。   木樾低头, 瞧见桌案之上躺着的那枚香囊,青白配色,上面还绣着郎君最喜爱的君子兰,看得出绣者的用心。   可惜.......   “是。”木樾拿走了那枚可怜的香囊,准备让侍女一齐给崔娘子送去。   木樾离桌案越来越远,一步,两步,三步,他即将离开书房。   蓦地,却有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等等。”   他停住了,一脸迷惑地看向自家郎君,   “郎君?”他不解郎君想做什么。   郎君从不是这般优柔寡断之人。   卫暄顿住了,抿唇轻叹一声,月白大袖衫下舒展的手指逐渐握紧,道:“香囊,还是不用了。”   “放回来。”   “食盒,让木橦送去。”   也莫要让她伤心了。   木樾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最终暗暗地瞥了卫暄一眼,颔首道是。      近中秋,学堂放休,崔雅贞才终于没那样忙得团团转。   木橦对她的态度一向比卫暄身边的另一个侍从木樾好,那日他来给她送食盒,她本想趁机打探几句卫??暄的事情,谁知他一点也不肯吐露,卫暄身边的人嘴都是那么严。   竹林那日之后,她便深深知晓卫暄并不是如表面一般温和良善。   虽然近月节,崔雅贞也并没有懈怠,还是两日一次去韶光院里寻瑾娘子学医,陪卫宛意读书写字玩耍。   这几日她在教卫宛意写字,虽然卫宛意心智如同四五岁稚童,但卫灵瑾还是希望她可以识字写字,然才能读书知礼。故,这个重任就放在崔雅贞的肩上了,毕竟卫宛意很是喜欢她,也听她的话。   卫宛意会握笔,也会写一些简单的字,而崔雅贞要做的就是继续教她。   她在一旁临摹,崔雅贞观察着她从前写过的一些字。   价值不菲的纸之上有着她所写的一排字,   “卫、你、用、一、成。”   倏然,她盯着那个“成”字出了神。很像。只因这个成字颇有成玉的风范,可待她细细观察却又不是完全相似。   她暗暗地松了口气,又叹自己糊涂成玉怎么会和卫家之人有关。   身旁的小娘子发现她一动不动的盯着纸张,疑惑道:“贞贞,你在看什么?”几日相处二人早就混熟了,卫宛意也不叫她姐姐了,而是贞贞的叫个不停。   崔雅贞并没有因为她心智如小孩就敷衍她,而是认真道:“方才,我想起了一个人,不过这并不重要。来,阿意我们重新学写一下'意'这个字,再学一排,我们就去玩,好吗?”   “我先教你写一遍,来。”   卫宛意听见崔雅贞要陪她玩,便兴奋地问道:“贞贞!我们玩什么?”   “阿意想玩什么?”崔雅贞询问道,又想到那日她对那小木雕饶有兴趣的模样,但雕刻对她有些危险,一不注意就会受伤,于是她想了想道:“不如我们来做月饼如何?”   卫宛意拍手,兴致颇高笑盈盈道:“好啊,好啊,贞贞阿意要做月饼。”   “那我们快学吧。”   崔雅贞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便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   近黄昏,夕阳散发出一种悠长而温柔的余晖,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屡屡残阳穿过窗棂的间隙,洒在屋内女郎的身上,她的面颊也被称的浅红的温柔。   她握着卫宛意的手,一笔一划的教着她。   卫暄无声迈进院子之时,便见到这幅场景。   桌案之前的两个女郎都格外认真,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他也并没有主动惊扰她们,而是靠在门框便无声地看着她们。   看着她们因为学会一个字相视而笑,他移不开眼。   阿意发自内心的欢笑。   和另一个小女郎弯弯的眼睛,上扬的唇角,面上细细的绒毛在余晖下附上一层浅金。   这次,他面上并没有带着平时那样温和的笑,而是面无表情,这是他最放松的神情。   倏然,崔雅贞侧身的时候发现了门旁那一个活生生的人。   讶异道:“表哥?!”   她竟一直没发现,他来多久了?那日他一去不复返,她心中怨怼,更是已经好几日未曾见到他了,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   而且那日他收下了她的香囊。   卫宛意见到自己的哥哥,欢快迎上去,抓住卫暄衣摆道:“哥哥,你来了!”   又轮到崔雅贞讶然,原来卫宛意天天念叨的哥哥竟是卫暄,他们莫非是亲兄妹?自己从前竟从不知晓,也未曾从下人口中听到。   卫宛意又道:“哥哥,今日阿意又学会了许多字,怎么样阿意厉害吧。”   卫暄软下心肠,笑道:“阿意,最厉害了。”   卫宛意牵住崔雅贞的手,“贞贞,我们现在可以做月饼了吗?”   崔雅贞颔首,想向卫暄讲清刚刚答应卫宛意的事情。卫宛意单纯又可怜,她如何也不至于利用稚童般的她。   她看向卫暄刚想开口,卫宛意便先一步央求地看向卫暄先道:“哥哥,你跟我们一块嘛。”   卫暄第一刻看向了崔雅贞,二人视线交错,如电触般,她忍不住主动避开了目光。   卫宛意见他不回答便一直扯着他的袖摆撒娇,   “那得问问你贞贞姐姐同意吗?”他一字一句道。   崔雅贞方才以为他对这种事情并无兴趣所以并没有问他,毕竟圣人有言:君子远庖厨。   瞥见卫宛意期盼的眼神,她道:“表哥若是愿意和我们一块,当然可以了。”   说罢她又笑了笑。   崔雅贞在院中找到一个空桌子,摆好了用具。   卫暄和卫宛意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便认真地一点点跟着崔雅贞。   她心中暗笑又想嘲笑卫暄,没想到她还有作卫暄夫子的一天。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瞧见他认真的模样,她就知晓,他是真心疼爱卫宛意。   不幸中的万幸。   到给饼面画图案的时候,崔雅贞时时注意着卫宛意,时不时帮她做一些她解决不了的地方。   崔雅贞身边的碟子上放着许多做好的月饼,上面的图案栩栩如生,小动物生动可爱,多是卫宛意喜欢的样子。   卫宛意看到后,瞪大眼睛,极夸张地赞道:“好可爱!贞贞你也太厉害了!”   卫暄的目光也落到那盘月饼之上。上面的狸奴、小犬......确实憨厚可掬。   他不得不承认,她心灵手巧并不是一无是处,又想到那日他误解了她,心中又有些古怪的滋味。   卫宛意扭头去看卫暄做的月饼,上面是些竹子、兰花、还有平安等字样。   “哥哥,也好厉害。”   她羡慕道。   崔雅贞不会让她失落,也夸赞道:“我看啊,还是阿意做的最好,瞧着鸟儿多像。”   卫宛意嘟了嘟嘴道:“真的吗?”   崔雅贞笑着看向卫暄,“不信,你问问哥哥。”她的尾音上翘,   听到这声哥哥,卫暄眸中微深。   他报之以微笑颔首。   卫宛意听见肯定笑盈盈,突然她看了看崔雅贞又看了卫暄,问道:“哥哥,贞贞,不如我们来刻个小人。”   “我想刻个哥哥,哥哥刻个贞贞,贞贞刻个我,好不好?”   二人都是来陪卫宛意玩的,便均答应了。   一刻钟过后,三人都完成好了 。   卫宛意先展示自己的杰作,看了卫宛意刻的卫暄,崔雅贞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二人齐刷刷看向崔雅贞,偏偏罪魁祸首睁着水盈盈的眸子,还一派天真地问道:“怎么了贞贞?是哥哥不好吗?”   她又瞥见那月饼,实在忍不住,只能捂住嘴掩饰道:“没事啊。”   只见,饼上的卫暄五官扭作一团,头大身子小,只是熟悉卫暄的人,还是勉勉强强能看出是这是他。   卫暄顿了顿,瞧着那月饼,眸中闪过一抹复杂之事,温声道:“怎么了表妹?”   见他如此平静,崔雅贞是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摇了摇头。   或许也只有受卫暄所疼爱的卫宛意敢如此,若不是月饼不能长久保存,她真想把这块月饼珍藏起来,哪天看卫暄又不好了,就拿出来看上几眼。   卫宛意又看了看崔雅贞刻的自己,欣喜道:“真可爱!”   “要看哥哥刻的贞贞!”   于是她们都瞧向卫暄盘里的月饼————里面刻着一个小女郎,梳着低垂的发髻,笑意盈盈,衣裙简单。   崔雅贞认出了,这是她第一次进卫家时的打扮。   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一颗梅子你以为它是酸的,搁了很久才吃却发现其实它是甜的。她微微顿住,怔怔地望着身侧的卫暄。   “表哥,自然是不一般的。”   卫暄又是温和的笑着。   对面郎君温和良善,又有一张好面皮,崔雅贞可耻的心动了一刹,不过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卫暄瞧着呆愣愣的她,却又是想到那日竹林的事情。   心中头回生了逗弄之意,   “表妹,面粉粘脸上了。” 第25章   “啊—”崔雅贞愣住了一息, 反应过来之后,立即扭开头,两片彩霞浮至面上, 放下手中的用具, 小跑到里屋去。   她脑中嗡嗡作响,只想知晓是什么时候粘上那面粉的, 有多少时刻了, 被多少人瞧见了。心中又有些恼意, 要粘上也是早些时候粘上的, 卫暄偏偏方才才告诉她。   进到里屋, 她焦急地拿起铜镜, 仔细端详着里面自己的脸。   怎的,左瞧瞧, 右瞧瞧,十分干净,镜中的小娘子, 粉面桃腮, 连妆容都未有花。   崔雅贞心中有些狐疑,可她心觉卫暄并不是会说白话的人啊。于是,她顿了顿, 转身瞥见了屋外的侍女。   “书墨, 你过来。”她唤道。   侍女问道:“崔娘子,怎的了?”   她仰起小脸,低声问道:“你瞧瞧我这面上是否沾了面粉?”   侍女闻言凑近,细细看了许久, 回应道:“女郎面上别无他物。”   听到这个回答,她脑后一热, 一股羞愤之意涌上心头,这是被卫暄耍了?他想瞧她笑话。无论心中如何气恼,她面上也不能表露。她只能暗中朝着院中卫暄的方向,狠狠瞪上了一眼。   是了,她从小便是谨慎的人儿,怎的会将面粉弄至面上,方才她太紧张自己的容态竟没有细想。多半也是从前在家中无人会如此逗弄她罢。   扯了扯嘴角,她漾起笑意,稳步走回院中。   还未走近便听见卫宛意稚嫩的声音,“哥哥,贞贞这是怎么了?”   戏弄她那人却平和地笑了,温声回道:“哥哥也不知。”   崔雅贞面色陡然一变,差点装不下去,片刻她又重新端起来,徐徐坐回去。   她没有朝着卫暄,而是先向着卫宛意轻声问道:“阿意你瞧姐姐面上有东西吗?”   卫宛意仔细地瞧了瞧,肯定道:“什么也没有啊?”   “哦——,那就是有个人在欺我了。”崔雅贞稍稍转身悄悄睨着卫暄。   卫暄当然听懂了她的指桑骂槐,倒也如同未听懂,面色如常并不多做解释。   见他不语,崔雅贞全然不看他,拉着卫宛意道:“阿意那我们先把这些放到那边去。”   卫宛意兴高采烈,脆生生地回答:“好!”   二人一齐去做,她故意把卫暄晾在一边。   一盏茶过后,卫宛意饿了,侍女领她下去用些吃食。院里只剩崔雅贞和卫暄二人,片刻之间卫暄便找来一册书,悠闲地喝起茶看起书来如同世外仙人,独留崔雅贞一人生闷气。   最终还是她忍不下去了,咬紧贝齿,强压着恼意,还是盖不住又气又急的语气,“表哥,你方才骗我。”   “欺—骗—,非君子之为。”   听到她这番话,清风朗月的郎君罕见地瞥了她一眼,合起书册,似笑非笑道:“表妹,有去才有回。”   一字一句道:“表妹从前戏耍我之事,我还未与表妹计较。”   大脑突然宕机,崔雅贞刚想脱口而出“我何事戏耍过你”,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下去了,只因她倏然想起竹林那事,卫暄指的戏耍该不会是那件事情吧!想到那时的场景,自己确实出格了,红了面颊,悄悄低下了头。片刻,她偷偷抬眼,瞥向卫暄,低声又有些委屈地道:“表哥,我错了。”   “嗯。”他回应。   只有一个“嗯”字,一时间她摸不透卫暄的意思,好几种想法在脑中闪过,她只敢悄然观察着卫暄,见他面不改色,心中又是一阵嘀咕。   卫宛意归来后,这一阵小插曲似乎过去了。   一直到回去崔雅贞都在思索,卫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归去之后,将今日之事告诉弥桑。   弥桑却疑惑:“女郎,卫郎君不是已经收下你的香囊了吗?这不是接受你心意的意思吗?”   对!他收了自己的香囊,就是说他也是中意自己的。思及此处,崔雅贞一拍手,觉得刚刚自己真是想多了。   下一刻,弥桑问道:“女郎,从前是有什么事情?你怎么得罪了卫郎君,不应该啊。”   崔雅贞吞吞吐吐,只道:“没什么,没什么。”   那日之事她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晓。她又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低声嘀咕着“他已经接受了。”   其实那日被杨栖“请”去过后她心中仍然忐忑,她知晓他不会轻易放开她,于是她四处讨好,还与卫暄送香囊,为的就是留路。现下卫暄接受了她的香囊,她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不如刚刚开始那般焦急忐忑了。      月到中秋偏皎洁。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   中秋临近,前一日卫宛意在崔雅贞临走之际叫住了她,喜盈盈地问道:“贞贞,中秋夜你想和我一块去街上看花灯游吗?”   崔雅贞摸了摸她的脑袋,因自己从未去过便想拒绝,想了想解释道:“只是怕人太多,我护不好你。”   听到是这个原因,卫宛意并没有不开心,继续兴奋说道:“没事,哥哥会保护我们的。”   一时语塞,她没有由头拒绝了,毕竟卫暄也在。更何况这也是接近他的一个机会,她更可以试探一下他对她的态度。   想罢,她笑着同意了。   晚间近夜,崔雅贞与弥桑搭配着明日的衣裙。   在她眼里她与卫暄这番也算是心意相通了,虽然过程有些莫名,明明前几日他还拒人于千里之外,又过了几日他反倒接受她的心意,不过无论如何达成目的便可。   倏然,传来一阵扣门声。   这个时候谁会来?崔雅贞一下子紧张起来,命弥桑去开门。   来人有些出乎意料。   是卫越溪,进门之后她摘下斗篷,饮了一杯茶水。   只道:“贞娘,你快想想明日我穿些什么?我适合哪些?戴什么样子的饰品?要是穿秋猎那套会不会太刻意?你快帮我想想法子。”   她一开口,崔雅贞就知晓了她要做甚么。明日中秋她多半要与那周文庭一道去花灯游。这些日子她提及周文庭次数甚多,秋猎那次过后她真真倾心于他了。   暗中叹了口气,明白自己不好多说,自己也并不知晓周文庭的为人也不好多做评价。   她思索片刻,想起偶然见卫越溪穿过的一套衣裙,日常特殊却又不刻意很合适,她讲出自己的想法。   卫越溪一拍脑袋,“还真是,我没想到。”   “贞娘,多谢你。”   崔雅贞看着她这副喜上眉梢的模样莫名有些担忧,问道:“溪娘?周郎君这样好?”   提及心上人卫越溪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他很好。”   看出崔雅贞的欲言又止,卫越溪劝慰道:“贞娘你莫要担心。我现在这般只因我心慕于他,若是以后不再心慕了,我就坦然放弃,我所做的一切皆是听从我自己的心意。还有你与堂兄如何了?”   听见她这番坦然的话语,崔雅贞终于放下心来又听她提及自己,也赧然道来“表哥,他接受了的心意。”   “甚么?”卫越溪表露出吃惊的神情,她从前总是觉得堂兄那般神仙似的郎君总是像被高高供奉的佛像,是不可能下凡心系情爱,多半会按叔母的安排,娶一个端庄贤淑的妻子。   思绪万千,最终只化作,“那便好。”   她拉起崔雅贞的手,道:“那便希望我们都可以得偿所愿!”   崔雅贞颔首,二人相视而笑。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月到中秋偏皎洁。八月十五中秋,办家宴。   王夫人请来了戏班子,郎君女郎们围坐很是热闹。   有郎君提议玩飞花令,众人乐且赞。   崔雅贞也不如从前一般局促,这些日子她学了许多,最后竟都没喝上几杯,众人着实高看她几眼。   有人打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也不恼,回道:“非吴下阿蒙。”周围年轻的郎君女郎又笑作一团。   家宴过后,郎君女郎们散去。卫越溪拉着她同去祭拜月神娘娘。   在香案上摆好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祭品,点燃红烛,三上香三祭酒。   二人同道:“愿貌似嫦娥,圆如洁月。”又在心中许下自己最美好的心愿。   待一切结束,二人便要去参与花灯游了,卫越溪的周郎君早就等着她了。   回到自己院中,沧濯院的人早已等候多时,崔雅贞换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衣裙,便跟着他们走了小门。   推开门,只见卫暄拉着卫宛意,候着她。   见到这幅场景,她心中突然有些感慨,原来自己也可以有人等。   卫暄与平日并无差别一身青蓝袍,看着她温声颔首道:“表妹,你来了。”   崔雅贞笑盈盈地唤道:“阿意,表哥。我来了!”   首次参加花灯游她实在抑制不住兴奋。   卫宛意欣喜地朝她挥了挥手,道:“贞贞,你快来!”   “牵我!”   崔雅贞上前拉住她另一支手。   正值中秋佳节,京中热闹非凡。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上处处挂起花灯,错落亮起,万人空巷人声鼎沸,耳边是商贩的叫卖声,处处皆是人间的烟火色。   她从前从未见过这般景色,从前的中秋她只与父亲母亲哥哥庶姐妹庶兄弟在一齐。父亲也不容许她去往这样的闹市。   可是卧房里冰冷的墙壁哪里比得上这样的热闹。她喜欢她向往。她欣赏的络绎不绝的行人与车马,尽力将今夜的场景刻入脑中。   卫宛意好奇心重拉着他们二人每个小摊都要看上一看。崔雅贞也默默看着小摊上的玩意。   周遭就算有侍卫护着却也抵不过排山倒海般的人群,三人又被挤到另一处去,那处有一个小摊,摊主是个年长的婆婆,摊上贩着一些木制的饰品。   婆婆年纪有些大,瞧着三人,对着卫暄道:“小郎君,有看中的吗?你的夫人和妹妹多俊俏。”   崔雅贞刚想开口解释,“我们……”。却又想到可能与这婆婆只有一面之缘,似乎别并没有必要讲清。于是,她抬眼看向卫暄,见他神色坦然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卫宛意听见了,倒是问出了声:“哥哥,贞贞要做我嫂嫂吗?”   见她一片天真,卫暄莞尔,没有直接回应而是道:“阿意有喜欢的吗?”   卫宛意听见哥哥要给自己买东西果然忘却了刚刚的事情,转身去看东西。   听见卫暄的话,崔雅贞心中有片刻失落,接着她低头看向摊子上的一个简单却精美木镯,盯了许久有些心动,却又想到自己现在囊中羞涩就算买回去也并没有戴的场合,心中微微叹息。   卫宛意对木制的首饰并不感兴趣,她喜欢亮晶晶的饰品,不过一会她便拉着二人离开。   熙熙攘攘,路上卫暄与崔雅贞被人群挤到一处去,她的注意力全在阿意身上,唯恐她走散或是挤到。   冷不丁,他在她的耳边问道:“贞娘,你很喜欢那个么?”   一瞬间,她倏然觉得从前他们二人的疏离全是错觉。 第26章   花灯如海, 流光溢彩,街道之中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周围叫嚷之声不绝, 能嗅到夜里的凉风和街上小食摊的热气。崔雅贞拉着卫宛意,未经思考, 一句“什么?”脱口而出。   “表妹, 喜欢那个木镯?”卫暄问道。   崔雅贞莞尔, 却又想到虽他未说过, 但他的吃穿用度一贯是最好的, 卫暄会不会瞧不上那样的小玩意儿, 只是微怔片刻,还未来得及回应, 耳边便传来卫宛意的撒娇央求,“贞贞,我喜欢那个!”   崔雅贞抬头朝她所指方向一看, 前面有处摊子在高处挂起了一个流光溢彩的灯盏, 周遭被人群团团围住。   周围声音嘈杂,她努力提升声音对着卫宛意道:“那我们过去看看。”   一扭头,身边的卫暄微笑颔首, 显然听见了二人的对话。   终于挤到摊子附近才知, 想要摊子上的灯盏需要猜灯谜,只有连对六题,并对出摊主的对子的人才能取走灯盏。   要猜灯谜?崔雅贞心中顿了顿,其实她对自己不大有信心, 从前也并未玩过这些市井游戏。   于是她与卫宛意不约而同希冀地看向了卫暄。   “好罢。”卫暄让木樾为摊主送去铜板,三人便开始猜谜。   前面选中的几个很是简单, 卫宛意嘴里嘀咕着“开门日正中……”   想到以后又喜滋滋道:“是!间。”   她身旁的崔雅贞与卫暄皆颔首称赞。   又有“孤峦叠嶂层云散”,卫宛意拿着纸条,蹙眉许久。   俄顷,她转身看向崔雅贞问道:“贞贞,你知晓吗?”   崔雅贞想了许久,正要摇头,耳畔那道温和的声音传来,“是‘崛’。山屈,崛。”他在为她解围?   卫宛意拍手叫好,后面几个字谜皆是卫暄一一答出,围观百姓也钦佩称赞。   摊主亮出最终的对联。上联:“书似青山常乱叠”[1]   一刹那,她心中有了想法,可右手温热触感让她犹豫了,她若是对的不好,岂不是煮熟的鸭子到手飞了。若是卫暄,若是他定能对出最好的。   于是,她小心瞥向卫暄,却发现他似乎看她许久了。   愣了愣,她问道:“表哥,你想到了吗?”   卫暄看着她许久了,方才她分明是想到了,却不说。   低头瞧见了身边的卫宛意,他心中的疑惑有了答案。她还是这般小心,有时他困惑于她的小心,在某种层面上来说她分明是大胆的。   何况就算最终没能全猜对,他也会花重金买下。   “没有。”他淡声道。   “表妹,有对出了吗?若是表妹也未想出,”他又倏然叹息,“那我便只好夺花些银两买下好了。”   疑惑一寸一寸爬上心头,卫暄这是做甚?   她只能低声回应道:“我确实有一个答案,只是不知对不对的上。”   摊主面容慈祥,温和道:“娘子请讲。”   崔雅贞缓缓道来,“灯如红豆最相思。”[1]   摊主拍手称赞,“好!”夜里读书的时候灯光就像相思的红豆一样勾起人的思乡情怀。便爽快取下灯盏交于卫宛意手中。   卫宛意拿到灯盏高兴得手舞足蹈,看了许久。   月色朦胧,灯火辉煌。   就在崔雅贞正欲转身低语的时刻,远处上空的焰火直入云霄“嘭—”,吹落了天上如雨坠落的星光,又陨落如雨,星河入人间。   天花无数月中来,五色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频作雨声来。[2]   她被人群挤着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却好似靠住了什么人,那人身上气息熟悉,崔雅贞似有所感转身,却刚好对上了那人的漆眸,里面很淡却澄澈见底,映着满天金灿灿的花火与她。   又一声“嘭—”,花火再次绽放在夜空,崔雅贞急忙捂住了卫宛意的两侧耳朵,一抬头却看见面前人将她们二人护在怀中。   恍惚间,周遭似是都安静下来,她可以清晰地听见胸中一颗心,砰砰作响,如同被暴雨击打的鼓面。   心动。   即刻,她撇开头,不去看他。心中暗暗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抛去自己心中对他的那些弯弯绕绕,卫暄一直很好,家世好、品行好、容貌佳,又有才华。   但从前她未确认他的心意,她不敢心动或又说没资格心动。现下他接受了她的心意,从前那些顾忌总是可以抛下些了。   暗中她悄悄弯了弯唇角。   烟花燃尽,花灯游过了大半。   “啊!” “救救我儿!”倏然,前面桥上的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周围百姓乱成一锅粥。   在他们三人的位置,恰好能看见桥下的河中有一小童在拼命挣扎。   崔雅贞见状忍不住蹙眉,但自己不会凫水无能为力,低头见一旁的阿意也是五官扭在一起,对那小童很是担心。   一侧木橦眼神示意卫暄,是否需他前去营救。   卫暄微微摇头。   下一刻,他瞥了身侧两个小娘子一眼,留下一句:“木橦护好女郎们。”便奔往那河中。   崔雅贞恸然,他这是做甚。   眼见,那河深不见底,又是夜里无人敢跳入。卫暄跳入,几下便救出了河中央的小童,周遭一片叫好声。   莲堕宁唯华。是他。   “壮士!”“恩人!”…………许多称赞传来。卫暄从河中出来,衣袍全浸湿,发丝凌乱的贴在面上,却依然不影响他的姿容如玉,威仪秀异。   有人认出来卫暄,高声道:“这是卫家九郎君!”此言一出,又是一片称赞,士族郎君不顾己身救下平头百姓,罕见罕见实在罕见!   从河中出来的卫暄内心却是一片平静,在他心中百姓与士族子弟的性命并无太大确保。其实方才他本无意前来,最多便是木橦木樾来。   可瞥见她眉间的愁色……不!……也或是并不是,或许他只想搏个贤名或是印证自己和善的名声。   他面上戴着笑,心中却无半分喜意。   许久,崔雅贞与卫宛意终于挤到围观百姓的前面。   中秋时节,天气转凉,又是夜里河水冰冷彻骨,崔雅贞方才取来了自己在马车之中,稍厚些的外衫。   她将外衫递给卫暄,心忧道:“表哥,你先披上,我们再寻地方换一衣。”   身后,那小童与其母朝着卫暄与崔雅贞连连磕头,大声道:“恩公!多谢恩公!”   崔雅贞见状,于心不忍,扶起二人取出些碎银放在那妇人的手心,温和道:“大娘,快去医馆给孩子看看。”   “大善人啊!”周围百姓称赞。   一旁,鬼使神差地披上崔雅贞的外衫,浑身萦绕着那抹化不开的桂花香。她的外衫是素色的,竟意外的与他今日的衣袍相配。   回府之后,卫暄又遣木樾送来了许多吃食与小玩意,还有一盏兔子灯,却唯独没有那个木镯。   一刻心中有些落空。人不自欺,她心中是暗暗有几分期待的,转念她又告诉自己,自己当时也没说清楚,怎能怪得了旁人。   不过她反而开始注意那个兔子灯,那盏灯模样简单,细细看来却能发现其做工十分精细。他为何会想送她兔子灯,莫非是觉得她会喜欢?她确实喜欢。   又想到晚上他亲自救下那小童,他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士族郎君站在那里不动,就有千万人赶着上来称赞。   可他偏偏亲自去,他是心善,是和善,从前她总觉得他傲慢,觉得他有时言行之中偶尔透露出冷漠。可是现在她改观了,或许从前那些许都是她的臆断。或许是她太自卑了,故觉得他人总是傲慢。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的心很空像被人划出一道长而宽的口子,里面漆黑一片。   那是夜里河畔,她欣赏众人面前圣人般的他,不想落后于他,所以即使囊中羞涩也给那妇人送上些碎银。      中秋夜,宫中。   “姐姐,少安毋躁。”李彩娇嗔,顺手为贾皇后倒了杯茶水。 第27章   宫殿奢靡以沉檀为轩槛, 以碱缺餐地面,以锦文石为柱础,殿中焚香彻夜。榻上的娘子凤髻霓衣, 姿态婉丽, 雍容华贵,这娘子便是贾皇后。   她面颊两侧青丝垂落, 身后一个侍女捏肩, 腿侧还有两个侍女跪着捏腿。贾皇后身边的大侍女佩兰低声问道:“娘娘, 要用些糕点吗?膳房的人都备着呢。”   “诶, 不必。”贾皇后声音松散, 侧头掀起眼皮, 淡淡地瞥了李彩一眼,却又猛地压低语气对一旁的佩兰道:“没见淑妃妹妹在吗?去, 取些儿来。”   贾皇后现在实在不愉,只因今日中秋宫宴之上,有臣子提议立三皇子赵寄为太子, 讲三皇子“德才兼备, 慈孝发于自然,仁恕洽于无外。温良恭俭让友爱手足,类帝, 实为储君之才。”, 若不是她也发现皇帝神情明显动摇,加之及时阻止,莫不是还真教他点头了才叫好。   李彩见状,接茬乖巧道:“多谢姐姐。”   李彩自知相貌光容鉴物, 艳丽惊人,与贾皇后大相径庭, 也不讨女子的喜。故,虽入宫时日不久,但她还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投其所好,才被贾皇后刚刚认作“自己人”,但她更明白现下贾皇后愿意搭理她,除了自己处处顺着她以外,还能做她手中的一把刀。   所以她才能这样快,承宠成了淑妃。   每次瞧着贾皇后,李彩都会想到自己兄长。本朝选官有“身、言、书、判”四项标准,其中“身”指“体貌丰伟”,那日秋猎,兄长摔断了腿,还跛了脚,便再没有入仕的可能。   那日秋猎之事故绝非意外,现下一想起兄长知晓他自己跛了的那日,竟流下两行清泪,面上绝望欲断肠却反而要安慰自己与娘亲的,她便心痛如斯,幕后黑手她绝不会轻易放过!   贾皇后有一双纤纤玉指,她徐徐捻起一个葡萄送入口中,随意道:“彩妹妹,我见陛下新纳的那个丽嫔很是不安分,总是让陛下耽于政务,还真是教本宫难办。”   说罢,她又轻轻瞥了一眼李彩。   直到李彩懂事地颔首,传去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姐姐,彩娘明白。”   闻言,贾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倏然,她又道:“彩妹妹,你说那人是谁指使的?立三皇子。”说到此处,贾皇后本来慵懒温和的神情,陡然变得愤怒,她自言自语道:“赵寄。”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问道:“那小官儿,我查了不是赵寄的人,反倒是和卫家有些干系。卫家那个卫暄是不是做过三皇子的伴读?”   “会不会是他指使的?”   说罢,她的目光变得锐利,直直射向李彩,似是愤怒却又暗藏试探。   她先是面露震惊,又即刻表忠心道:“只是卫家之人不好.........”   见她上道,贾皇后也没有多说,只是睨着她道:“又没让你立马………”      夜里,灯火阑珊。李彩带上一个侍女,披上一个流云暗纹深色斗篷便离开了自己的宫殿。   她熟练地躲着宫中巡逻的侍卫,悄然进入另一座宫殿。推开一扇不为人知的小门,通到了一座房屋前,她低声教侍女在外等候,自己推开门进入。   屋内,点着几根烛火,只有些破碎的光,并不很是亮堂。   里面男人的影子,随着烛火的摇摆,如鬼魅被无限放大。   男人见她来并没有主动招呼,反而自顾自的继续喝着酒杯之中的酒酿。   李彩面色漠然不在意,冷哼一声,随意解开斗篷,将其放置在一旁桌上。如同在自己殿内一般,顺势坐在男人的对面。   这时,对面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来,昏暗的灯火映照之下,那张面庞愈发分明。男人面色如墨,一双标准的丹凤眼,此人俨然是九皇子赵弘,只是他现下阴沉的神情与白日在人前类同两人。   “怎么?不想见到我?”她又冷瞥了他一眼,刺道:“如丧考批!挂着张脸同谁看呢?”   “我看啊,若是来的是你那青梅,崔家十娘,你还会........,只不过啊人家小娘子现在也瞧不上你吧?”   她还未说完就被赵弘猛地打断,他强压着怒意道:“说正事。”   李彩对上那双藏着愤怒的眼睛,勾了勾嘴角,睨着他,倒也不废话,只道:“赵弘,贾嘉月对卫暄起了杀意。”   “你知道的,要是她下了决心,无人能拦。说不说抉择在你,我只负责传信儿。”   赵弘似是瞬间冷静,沉默几瞬,开口道:“我心中自有决断,就不用你费心了。”   “我走了,你便继续在这里独独一人喝闷酒吧。”李彩倏然笑了,嘲讽道。   她重新穿好斗篷欲离开,拉开屋门之际,似是想起什么,她侧身看向屋内如定钟般的男人,扯了扯嘴角,还是说了出来,   “赵弘,我可听说你那小青梅姐姐似是要与杨家那个鳏夫结亲的,日后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罢,“砰—”她重重关上了房门彻底离去。   她知晓那日他救下她开始,他们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船翻人毁。      这几日难得有这样好的阳光,午时过后,暖阳斜斜洒落,穿过窗棂落在靠窗的崔雅贞身上,细碎的光斑照在她白净的面庞之上,难得的暖意,这几日她也未休息好,竟在课上阖上了眼入梦。   但,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被一旁的卫越溪发现,她憋着笑意,轻轻地推了推一旁酣眠的小娘子。   “贞娘,醒醒。”   她惺忪着眼神,许久才缓过神来。   她在想方才的梦境。方才在梦里,她嗅到了桂花粘腻的香气,一转身却又是无限的红,似重新回到了那日春日宴,不同的是是在白日,湖畔边散落着大片大片的枫叶,她正俯身去捡,却又亭中的郎君又一次奏琴,还是那首熟悉曲子。   恍惚之中,似梦似幻。她突然想到,那日过后竟再没有听过卫暄弹奏那首曲子了,日后她定要寻个机会问问。   下学之后,卫越溪悄悄地拉着她,她看的出卫越溪在强压着喜悦,只是那上扬的蛾眉与唇角还是出卖了她。   她低声道:“贞娘你知晓吗?那日周郎为我亲手做了一盏花灯,还许我永不纳妾。我父亲虽爱我娘但他身边却也是有一两个通房.......”   崔雅贞笑了笑只道:“那还真是不错。”   她其实是见过周文庭的,器度沉厚,形貌瑰伟,配得上溪娘。可她心中总是不安,替溪娘忧心,或是说她并不轻信他人的承诺。   回到院中,   院里立着一道熟悉且高大的身影,崔雅贞认出来那人,惊喜上前,问道:“木橦,你怎在这里?”   木橦面上也是喜盈盈,他对待崔雅贞的态度一向比木樾温和许多。见到她来,便打开手中的盒子。   正色道:   “崔娘子,这是我家郎君专门托能工巧匠连夜打造的镯子。”   盒里的镯子纹路与那日她在摊子之上看到的一模一样,配色倒有些许不同,不过整体看来就是低调又华贵。   她几乎克制不住面上的欣喜,一颗心似被一张大掌捏住,又酸又喜。前几日她还以为他并没注意亦或是忘记了,这人总是教人又酸又喜,总是先是将人的人扔入谷底,再轻飘飘地拾起。   她小声地“啊!”了一声。   俄顷,木橦隔着一个帕子,拿出盒中的镯子,反手向崔雅贞展示,他按了一下镯子内侧的暗扣,又彻底推开,表面精美的镯子,即刻便可以其中抽出一个短小却锋利的匕首,   “平时它与平常镯子并无不同,但娘子你小心。”   做罢,他便将镯子同盒子一道递给崔雅贞。   她内心震惊于这这镯子的巧妙,又欣赏这个镯子的实用,颔首谢道:“木橦,替我向表哥道谢。”   “我觉得很好。”   于是她当场将镯子戴在手腕上。   这些日子很顺,顺到即使至此卫暄并没有予她任何承诺,她却依然相信他对她是有感情的。   回到房中,又到了该给成玉写信的日子。她铺陈纸笔,思考信的内容。   她想,或许可以告诉成玉,‘他’可能要赢得茶庄了,可以做茶庄的继承人了。只是考虑到事情还未完全定下,提笔之后她只写到,自己一切安好,又向他推荐了几本最近看过的游记,又习惯性说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后问候了他。   终于写完她心中感慨万千,也不知日后有没有机会以真面目与成玉见上一面。她包好信件,决定明日亲自送去书阁。      翌日,午后正好。   这次她出来的悄无声息,也想着悄无声息的回去,于是只带了弥桑一人。   她戴着帷帽,穿得也不显眼,悄然进入书阁。行至二层,忽然她觉得背后毛骨悚然,背后汗毛直立。只因若是有人跟着她应该会发出“嗒—嗒—嗒—”的脚步声,可是现在独独只有她一个人!   是她想多了吗?她在心中劝慰自己。   心中不安,崔雅贞缓缓扭过头去,刚想高声呼唤弥桑,便被人从身后用帕子捂住鼻嘴,发不出一点声响,上面似乎还有迷药,她感觉浑身无力,被绑了起来。   她越是挣扎,绑她那人就越是捂得紧,一切却如同徒劳,她被绑到了一辆马车之中。   终于,用来遮挡眼睛玄色的布条被摘了下来。   马车中央坐着一个她意料之外的人。 第28章   她被绑到这里, 被丢到那人的座前。   杨栖,是杨栖。她早该想到了。之前沉溺于一时的岁月静好,自我蒙蔽自以为可以置身事外, 不肯抬头面向现实。   崔雅贞没有抬头, 垂着脑袋瞧着压在身下的袖子,又看见马车的底面, 这马车连底面都是上好木材所制, 他还真是豪奢。四四方方的面里萦绕着一股浓郁的檀香, 她一贯是闻不惯的, 一股痒意爬上嗓子口。   头顶, 高座那人声音萎靡阴柔, 阴恻恻地问道:“贞娘?做什么呢?”   她终于抬头向前看去,玄色的鞋履之上堆叠着宝蓝色的袖襦, 仰视着能见他玩味夹杂着阴狠的眼神。杨栖这身衣裳她很是眼熟,从前似是见卫暄也有,还有他头上那顶小冠极类卫暄。   他是在模仿卫暄?崔雅贞心中暗笑。他身上有股难言的阴柔, 何况卫暄从不敷粉, 而他即使和卫暄穿戴一模一样,他们二人气质之上也并未有半点相似,反倒有股照猫画虎不成反类犬之意。   “杨郎君请我来, 应是我问杨郎君想做甚么?”她八成猜测到了他想做甚么了, 是什么她不能直接点破。她早已冷静下来,得要为自己争取时间,寻找机会。于是她面上故意露出惊慌之色,嗔怒道。   杨栖闻言反倒笑出声, 狠厉道:“贞娘,莫要在这里装傻, 我要做什么难道你会不知晓?从前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你,你不听从反而背着郎君我攀上了卫七,没想到你还有这般好本事。”   “没有,你莫要凭空捏造毁我清誉。”崔雅贞继续嗔怒道。余光却在悄悄观察马车四周,仔细听着马车之外的声响。   她必须得判断现在马车可能在的位置,是街坊、巷子亦或是其他。只要还未下了马车,她便还有机会。必须与他周旋,伺机而动。   听到她提及清誉,杨栖反而笑了,饶有兴趣地瞥向她,讥讽道:“贞娘,你还能有什么清誉?京中谁人不知你与九皇子有旧情,又觊觎卫七,朝秦暮楚,有头有脸的人家除了我谁还愿意娶你?”   崔雅贞满面怒意,心里却悄悄做出判断,周遭应不是街市,安静并不嘈杂。车轮滚滚中并未听见杂音,说明路很平稳。   “你胡说!”她假作不服。   倏然,杨栖向前握住崔雅贞的小臂,一把将她拖向他。   “你在看什么?”他抬眼质问。   崔雅贞心惊,她本以为自己做的足够隐蔽了,谁料还是被他察觉了。   “我只是有些怕。”她故意颤抖着声音道。   “怕?怕什么。没关系,过了今夜你就不会怕了。”杨栖扯了扯嘴角,笑着说道。   “贞娘,莫要不老实,你的那些小把戏放在我这里根本不够看。想逃?莫要痴心妄想。”   一下子,她咬紧了贝齿,想努力与他谈判,“杨郎君,你这样我父亲哥哥知晓?你就不怕.......”   她还未说完便被打断,杨栖突然身体前倾,一只手狠狠地掐住她白净的下颌,语气平淡,话却狂妄,“怕?我杨栖从未怕过。”   “可到那时,你便不得不嫁与我了。”   说罢,他又一点点凑近,近的快要贴上崔雅贞的脸又猛然停住。他心下一动,瞧着这一张粗看并不打眼,细看却温婉如莲的面庞笑了。崔雅贞这种女郎并不是他一贯所爱,他院子里的妾室多是美艳动人,不过大鱼大肉吃多了,吃些清粥小菜换换口味也是可以的,再说那些女人怎么上的了台面。   “贞娘,这些日子你愈发美丽了。”他倏然道。   “怪不得卫七都对你动心了。不过,我真是好奇你真觉得卫七会娶你?要不了多久他便会和袁家娘子定下亲事,那时你是要予他做妾?”杨栖字字锥心。   从被绑到直至此刻,崔雅贞才稍稍流露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怒意,她挣扎想脱离他的桎梏,“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杨栖终于松开手,正了正身形,压着愤怒问道:“你就是愿意给他做妾,也不愿做我的妻?”   “你……!”   崔雅贞沉默不语。   马车外疾风骤起,狂风如刀,呼啸之声在车内听得清晰。   随着风意,他又突然放柔声音,听得崔雅贞汗毛顿起,他一字一句道:“贞娘,今夜过后你我便不会再有嫌隙,让我们做真正的夫妻。”   “一切,我都准备好了。”   卧在地下小娘子,瞬间感觉脊背发凉,似乎卸了力。寂静的片刻里,她听见了另一辆马车的车轮声。   越来越清晰。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突然道:“郎君,我饿了。”   杨栖有些狐疑,她这般是在服软?明明上一刻还如同一个贞洁烈女,现在反倒是认命了?   他谨慎道:“旁边小桌旁有些糕点。”眼神却紧紧盯着她没有片刻放松。   小桌靠着车窗。外面疾风掠过,车帘被微微掀起,打开食盒之时,她用余光悄悄瞥外面。   迎面而来,果然有一辆马车,看标识应是当今某位皇子的。   那马车离她仍有段距离,于是她假意小口吃着糕点,时时注意着外面的声响。   杨栖冷冷笑道:“还真是饿了,若是你早这般乖乖的。”   “乖乖的不……”   他话还未说完,崔雅贞便抓住时机,掀开车帘想要跳窗而逃,用全力嘶吼道:“殿下,救我,我是卫家七郎的表妹。”   她希冀于抬出卫暄能让这个不知是哪位皇子,救下她。   只是跳窗未成,反倒被杨栖一把拽了回去。不过在看见对面马车停下,她心中多少有了底。   杨栖又冷又冰地睨着她,愤怒道:“崔家十娘,你真当我是傻子。”   怒极反笑,下一刻,旋折她的胳膊,一把推开她。   崔雅贞额头磕到桌角即刻见红,她低声吃痛,怒视着他。   终于外面有人拦住他们所在的马车,马夫道:“是杨家郎君。”   外面那人说道:“还请杨家郎君下车,我家殿下有问。”   “还请殿下稍等,下官有家事要处理片刻。”   见人来,崔雅贞不顾疼痛高声道:“殿下救我,我是崔家娘子!”   即刻,拿起布条塞住她的嘴,又重新捆住她,将她丢在一边。只能发出“唔唔”声,崔雅贞心下绝望,她不知晓外面那位皇子是否真会救她,只寄希望于是三殿下或者九殿下。   外面似是没了声响,崔雅贞明亮的眼睛淡了几分,心中一沉心道大不了与杨栖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俄顷,车帘被掀起,崔雅贞转过头,眼见来人绫罗锦袍,眼若星辰鼻如悬胆,似救世之主降临。他一步蹬向马车,利索地为崔雅贞解开绳子,拿出布条,瞥见她额角红印与藕臂之上的勒痕满眼心疼,想起方才事情,那双丹凤眼中心疼又化作愤怒。   他一把抱起崔雅贞,只道:“阿贞,辛苦你了。”   下车时,冷冷地给了被侍卫压住的杨栖一记眼刀,冷声道:“杨栖,你好自为之。”   意识到自己安全了,一阵莫名的困意袭来,她眼皮越来越沉,终于重重的合上。      有梦。   梦境之中,她再次沉溺。梦有着姚黄、丁香、朱殷的混合光晕,却偏偏笼罩着一层白雾。   她梳着妇人的发髻依靠在卫暄身边,身侧还有个年幼的小娘子。   三人言笑晏晏。   那张脸明明是她的,崔雅贞却感觉没有实感,雾里看花,中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壁障。   直到无形的黑暗再次淹过来,她终于惊醒。   那个人是她吗?   睁眼却看见桂黄的帐顶。   她在哪里……很快她的疑问有了答案。   赵弘推开房门,匆匆进来,见她醒来,惊喜道:“阿贞姐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崔雅贞揉了揉眉心,道:“没什么不适。”   赵弘随手为她倒上一杯温水。接着正色,一字一句道:“阿贞姐姐,我娶你,你愿意吗?”   闻言,崔雅贞差点打翻手中的茶水,面色诧异,问道:“九郎?你……”心动一刹那,她便按下,因为知晓这是不可能的。   想到他的身份,她怔了怔,“你莫要说笑了。”   赵弘猛地抱住她,语气里满是愧疚,“阿贞姐姐,我是认真的,并非玩笑。”在她昏迷之时,他早已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全全调查清楚。   他知晓崔家竟有意与杨家联姻,竟准备牺牲阿贞,让阿贞嫁与杨栖。他还知道了,阿贞或许早就知晓了,或许阿贞想嫁给卫暄就是因为这个劳什么的杨栖,他心中也隐隐希冀,或许……若是……阿贞不是真的心慕卫暄……   或许他也可以。   他又道:“但只能委屈姐姐先作侧妃,以解现下之难。我知晓姐姐对我并无男女之情,你放心只是挂个名头,日后如何我们再商榷。”   来日方长,他与阿贞有旧情,不信不能日久生情,真要他真心以待不怕不能打动她。   于是他粲然一笑,询问般得看向崔雅贞,等待她的回应。 第29章   看着他期盼的神情, 崔雅贞怔住了。她心中明白也知晓他是为了她好,想解她眼前之难,只是这样的法子很难不让她多想, 但或许他只想报当年之恩。   其实, 方才他说要她作侧妃,她第一反应是想拒绝的, 明明做侧妃她也算是高攀, 可是她并没想那么多, 想要拒绝只因想起了某个总是身着素裳身影。不得不承认, 她动了心。   此刻, 她的脑海里浮现卫越溪那日对她说的:“我现在这般只因我心慕于他, 若是以后不再心慕了,我就坦然放弃, 我所做的一切皆是听从我自己的心意。”   见面前的女郎不语,赵弘眼神一淡,不知是在说服崔雅贞, 还是劝慰自己, “姐姐,我只想护你一世平安。待风波过去,姐姐想如何都可以。”   崔雅贞瞥见他失落的神情, 解释道:“九郎, 我明白你是好心,只是........”   峰回路转,见她迟疑,他似是想到了什么, 继续问道:“姐姐是有甚么顾虑?”是不是因为卫家七郎?他不敢问出口,只怕是自取其辱。   仍记年幼之时在崔家为奴, 那个白白嫩嫩扎着双髻的小娘子对待他没有一点嫌弃,崔府之人总是恶意贬损她,可他却觉得她是极好的。   春日,他们一同放纸鸢;夏日,他们背着大人,悄悄采莲;秋冬见凉,她还会悄悄差人送去炭火。   可那时他明明只是府中一个奴婢的养子身份卑微,却受她如此相待。他还教她做过木雕,她对这些小玩意很是喜欢,也不知晓她现在是否依旧喜爱。   弹指太息,浮云几何。世事变幻无常,她也从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变得有自己的心思,他们之间也不如从前般坦然单纯。   “九殿下谢谢你,只是有件事我想自行先确定一次。”崔雅贞瞧着他坚定又真诚。   赵弘眼神微沉,颔首答应。“姐姐,若是有困自可再寻我。”他语气轻快,携着一丝试探。   见对面小娘子颔首,他终于放下心来。   崔雅贞侧身看见窗外的艳阳,心中一震,问道:“殿下,现在几时了?”   赵弘:“已是巳时。”   “姐姐不必忧心,我已打点好一切,对外只道姐姐是与我八皇姐一道出游。”   闻言,崔雅贞终于放下心来,心中熨帖。      回到卫家没有多久,第一个到访的竟是崔雅凛。   “哥哥?”崔雅贞讶然。   她想不到为何哥哥会突然到访。莫不是因为昨夜之事,可赵弘打点好了他不因知晓啊。   “阿贞,随我回家吧。你在卫家也有些时日了,你归家兄长会为你寻夫子的。”   “为何?我不想放下在卫家的学业。”医术以及卫暄。她言辞恳切。   崔雅凛偏过头去,不看她的充满恳求的眼神。   “阿贞,你不能再在卫家了,你与卫暄的流言私下在京中人家传得愈发厉害了,再下去就要影响你的婚事了,听话,和我回去。”   随着一声叹息,他又道:“这也是父亲的意思,阿贞娘你,莫要在胡闹了。”   他一句话停顿了好几回,其实他心中也是无奈的,现在他为卫七郎做事,但凡卫七表露过一丝对阿贞有别样的意思,今日他便不会来这一趟。   听见是父亲崔楷的意思,她整个人如同遭受雷劈,便知晓此事未有回旋的余地了,可是若是卫暄愿意娶她,这些皆能迎刃而解。   于是,她不再多加辩驳,转而说道:“哥哥,能不能再拖些日子,我想与这里的友人好好道个别。”   崔雅凛想了想瞥见她紧蹙的眉眼,最终点了头,“三日后,我来接你回府。”   说罢,他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崔雅贞,温和道:“还是上回那种,听院中下人说你很喜欢,我便又带了些。”   听到他的话,她面色有些僵,接食盒的手微微一顿,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当务之急是要去寻卫暄,她要问问他的意思。   墨香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杨栖那日的话如同巫咒般不停歇来回地在她脑子盘旋,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顿了顿上妆的手。   “做妾。”   “他会娶你?”   同时,弥桑打开食盒端出糕点,见到糕点却顿住了,讶然道:“女郎,怎又是这个?女郎你用不得此物啊。”   崔雅贞淡声道:“弥桑,你用些,拿去给下人们分了吧。”   窗外接近黄昏,天际的彩霞如梦似幻,恍若她仍置身于梦中。      书房里熏着淡淡的檀香。   卫暄合起公函,拆开一旁的密信,简单浏览过后,便在一旁烧掉。他既能过目不忘,就不会留下把柄。   宫中要收权,世家怎会同意。身处权利斗争的漩涡,若不顺势而行,便会陷入其中永世不得翻身。   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他又想起今日并未取到那人的信。难道是在茶庄的斗争之中失败被囚亦或是被杀,又想到那人并不怎么聪明的头脑,他觉得这种可能性愈发大了。   若是他没了,自己的日子还真是要去了几分乐趣。   他嘱咐木樾,“若是七日后还未受到,便告知我。”   前日,二叔母再次催促他,教他与袁家娘子见面,很是想早些定下这门亲事。他将会与她定亲,但绝对不会娶她。这些本就是计划的一环,只是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他在忧心什么,答案在心中,是那一张白净的小脸。   他对情感一贯漠然,对身边人也并无什么特殊的感情。   当年,年仅八岁的他亲眼见到,母亲投河自尽,他就在不远之处,但并未有阻拦。先是“咚—”的一声,又是水面扑腾的声音,最后水面恢复平静好似什么也未发生,宛若一面碧色镜子。   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他目睹,心中却毫无波澜,也并未尝试阻拦,像一座冰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认为人各有命,母亲只是自己选择了解脱。   但母亲因情爱所死,他不能理解。情爱究竟是何种东西有什么魔力,能让母亲为了它付出一切。   那么他是对崔雅贞生了情爱?他也会如同母亲那般疯狂吗?   摩挲着手里的游记,看着掌心的纹路,他是母亲的亲生骨肉。   爱其欲其生,恶极欲其死。   倏然,门口有人来报:“郎君,是崔娘子” 第30章   屋门被推开, 门口那小娘子,腰肢纤细,身着青黄襦裙裙摆流光溢彩。   一推开屋门, 崔雅贞又闻到那股熟悉的檀香, 纯正柔和。只是卫暄房里的较淡,而杨栖身上的极浓, 明明是相似的气味, 她却不觉得卫暄这里的引人厌恶, 反而让她心安。   她正视着面前长身玉立的郎君, 乌发束的一丝不苟, 下颌却紧绷。   她一向懂得察言观色,   他,有心事?崔雅贞心中猜测。   容仪俊爽的郎君问道:“表妹, 何事前来?”   她心中忐忑,又瞥见一边的木樾,有些踌躇。有第三个人在, 她总有些不好说。   “表哥, 我想继续同你学棋。”她突然道。   卫暄挑眉微显讶然,想起那日她伏在桌案上酣睡的场景,却没有拆穿。只是道:“表妹愿意继续学, 当是最好。”   接着她又看向一旁的木樾, 吩咐道:“木樾,能将上次所学的棋谱取来吗?”   木樾看向卫暄,见他颔首同意才道:“是。”   坐在桌前,崔雅贞亲眼见着, 卫暄将上次他们二人未下完的棋局重新完整摆出。   她忍不住问道:“表哥,你还记得?”   卫暄温和地看向她, 道:“其实只需记得前面几步。”   他知晓自己的会下在何处,也了解她会下在何处,如此便能复原大半。   崔雅贞懵懂不解,却没有多问,只因她心中藏了事情,没空在意这些微枝末节。   瞧着面前的棋局,她心中愈发焦躁不安,于是随意放下,又抬头对上正在解棋的卫暄,任她如何强压,语气仍是又急又快,“表哥,我兄长要接我归家了。”   对面人却温和如常,垂眸对上她焦急的目光,道:“有何不妥?崔郎君一向对表妹用心,定会为表妹请更好的夫子。”   他的语气如常并没有半点挽回之意,她的一颗心如坠冰窟,一时怔忡,指尖一寸一寸扎入掌心。   她想问问,那他们之后呢?他不是接受了她的情意...........还是说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她一人的臆想。   臆想。   她要问清,欲开口道:“表哥,你......”   木越却携棋谱归来,刚到唇边的话如同一颗还未咀嚼完的生枣被硬生生咽下去。   卫暄似是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便暗自示意木樾离去。   但崔雅贞没有主动继续说,照他的性子并不会多问。   瞧着他一心全在棋局之上,毫不在意她方才的欲言又止。   她心中乱极了,如同互相束缚如何也解不开的丝线。他真的对她怀有情意吗?她忍不住怀疑。   于是,卫暄上一刻向她一一讲述,下一刻问道她,她却答不出来。   见状,卫暄微微蹙了下眉,抬手揉了揉眉心,道:“表妹,是哪里不懂?”   “表哥,你是不是也觉得贞娘很笨,什么都学不会什么都学不好。我于棋上本来就不如他人有天赋,那日表哥还弃我而去,定是嫌弃我蠢笨不堪所以才逃之夭夭。”   她一向敏感,心中想的不是此事,嘴上却将对此事的不满一一道来。   “我怎会嫌弃表妹,那日归来见表妹熟睡便以为表妹劳累只想教你休息,恰好我也有公务便先行离去。”   说罢,他面露无奈。   “我有一事想再问表妹,你何时与八公主结识?”他正色,又倏然问道。   即使他的语气并不强硬,但听了他这问话,崔雅贞身子一僵,有些被拆穿的心虚,却心下又觉得他是认为,自己这般人不应与公主相识。   “我如何又与表哥何干?表哥既是嫌我弃我,又何故问我?表哥定是也觉得我如同一块榆木般不讨喜………是!我本无心于学棋,我不喜欢下棋,只是她人会,我不会,我羡慕妒恨才想学的,表哥也嫌我庸俗。”   卫暄睨着她,不解自己明明已经说明他并没有嫌她蠢笨庸俗之意,她为何又再次提及。   崔雅贞抬手端起面前的茶杯,袖侧却不小心碰掉了一颗棋子,棋子恰好落在卫暄的履边。卫暄无奈弯身去拾起,刚要将棋子递与她。   便听见对面的人儿,试探般问道:“表哥你知晓吗?他们都说道你与袁娘子郎才女貌,像我这般的女子阖该离你远远的........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之前表哥收下了我的心意……”   “那表哥你愿意娶我吗?”   听见她情真意切地质问,卫暄顿住了。他没有想到她会问的这般直接,也未想到她现在就会问道。   只是他心觉她是知晓的,知晓现下他是不可能娶她的,他以为这是他们无声的默契。   何况计谋已成,其中一环便是与袁家女郎定亲,不说她身份不够,现在娶她只会破坏计划,打草惊蛇。   他回道:“我需与袁娘子定亲。”   他话音刚落,虽然他一向不喜多言,正准备解释几句这只是全谋之计,并不会真与她成亲,   耳边便率先传来对面小娘子炸开锅般的质问:“那我呢?你想教我做什么?做你闲暇之余逗弄的宠儿,与他人说的一样想让我做你的卑微妾室,阖该无名无份!表哥,你真当心狠!”   她说得又快又急,唇边还泛着冷笑。   “表妹?”卫暄开口。   只是崔雅贞不想再听他话,推开门,匆匆离开。   门口的木樾都被她这般模样吓了一跳。   卫暄却没有上前阻拦,只是看着棋局微微出神,将方才拾起的棋子,放在她会下的位置之中。   刚刚逃离了沧濯院,回到自己的院中。崔雅贞便累得气喘吁吁,竟是她自作多情了?   果真愚蠢。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她却觉得天旋地转脑中嗡嗡作响,曾经动心的记忆在脑海中回旋,她的心像被人用利刃划开了一道口子,不长却极深。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用手心覆上眼睛。   还好,心动并没有多久,也能及时止损。      弥桑知晓她们要回去了,便开始慢慢收拾着东西,她们就几箱子东西并不多。   虽然在卫家也就几月的时日,可她心中隐隐产生了不舍之感。   是了在卫家她与女郎至少是自由自在的,何况女郎来了卫家之后面上真心的笑也多了许多。   侧身瞧去,自家女郎正在桌案之上写信,是给九皇子的,她知晓女郎做出了个重要的决定。   只是那卫家七郎也太无情,辜负女郎一片真情。   崔雅贞其实并没有思虑太久就写好了信,她将信件折好递给弥桑,教她差人送去九皇子的别院。   她忽然看见窗外的松柏,胸中微动,何时她才能如它一般傲然挺立,不依他人。   既然卫暄对她无情,那也别怪她择良木而栖。   有时她有种错觉,卫家像一个华丽而豪奢的黄金囚笼,而崔家却像一个四四方方狭小而窄短的木笼。换去哪个笼子真的重要么,只是她知晓无论如何她也不想要永远困在木笼亦或是杨栖那个深渊。   赵弘现在对她还有情谊,那她便要死死抓住,将自己拉出泥潭。      城郊别院,   赵弘身边的阿青小厮一见是崔家娘子的信件便客气又喜气洋洋地接过去。   阿青赶忙跑进院中,捧着信件小心翼翼,天知道殿下是多在意那崔娘子。   他正要向自家殿下报喜,却见到殿下身边似有一“不速之客”。   赵弘问道:“做什么这般冒冒失失?”   阿青悄悄瞥了那位“不速之客”一眼,是个样貌妖媚的女子,有些眼熟。   他瞧一瞧赵弘,又瞧一瞧那女子,一时不敢吭声。   那女子倒是先开口,“哟,我在这不方便。”   赵弘闻言微微蹙眉,对着阿青道:“无事,这里没有外人,你说。”   于是,阿青磕磕巴巴道:“是……崔娘子的信。”   听见是崔雅贞的信,赵弘立即起身拿走信件,放入胸口。   那女子见状,给了个白眼,刺道:“怎么青梅的信还要偷偷摸摸地看吗?”   “李彩,你究竟会不会好好说话。”赵弘语气带着些许不耐烦。   李彩,淑妃,殿下。一旁的阿青感到脊背发凉,他如何也不能将这三个词联系起来。自家殿下竟串通后宫。   一瞬间,他有时候脑袋即将落地的感觉,他只是殿下别院的一个小厮啊。   桌前的二人似是早已谈论好事情,现在又在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   片刻后,不知李彩说了什么,赵弘恼怒,又冷又戾道:“阿青,送客。”   “不用,我自己走。”李彩甩开衣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眼见她离开,赵弘小心地从胸口拿出信件,他先是捋了捋上面的折痕,又是深呼了一口气。   他与阿贞姐姐约定,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在两日内作出答复。   终于,他小心地打开信件,看见上面的“愿意,依你所言,多谢。”几个词组,他的心中恍惚,又飘飘然。   多年的夙愿,竟一朝达成。   从乞丐到奴婢,再到道士,最终是皇子。他自小便知晓自己身份不普通,却不知晓自己竟是天下之主九五之尊的儿子,成为皇子后阿谀奉承他的人不计其数,绫罗珠宝数不胜数,连他多年的心愿也能轻而易举的完成。   权利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第31章   崔雅贞离开卫家之时, 是一个寻常的傍晚。只是府中十分热闹,也不知是府中哪位女郎的生辰,众人齐聚一堂为其庆贺。欢言得所憩, 美酒聊共挥。   “弥桑东西都装好了罢。”崔雅贞最后一次嘱咐弥桑, 分明她们并没有多少东西,她却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女郎都收好了。”弥桑拿着账本再次清点了一回。   崔雅贞折好方才才写好的信, 递给弥桑。“那便好。你去将这两封信送去浮云居, 哥哥应该已经来了, 我们须得快些。”   她一抬眼, 见弥桑面露犹豫, 疑惑道:“怎的了?”   弥桑指了指后面桌案之上的一堆东西, 问道:“女郎,这些东西......”   往那处望去, 桌上竟堆了一小堆,全是卫暄曾经赠与她的,琉璃盏、兔儿灯、玉棋........光束透过琉璃盏, 五彩斑斓映入眼中。她又忆起了那一件件物品背后的事情, 琴房他代卫娇道歉,午后学棋,中秋夜心动一瞥……恍若隔世。   她竟这样傻。   悄然叹息, 眼不见心不烦, 只道:“便遣侍女还去沧濯院罢,若他们不收,便丢了吧。”   来卫家之时心怀破釜沉舟之意,现下却灰溜溜离去。不过峰回路转也有了其他法子。   弥桑颔首, 便要支使侍女去将东西全送去。   “等等,还有这个。”   怔忡片刻之后, 崔雅贞欲脱下手上的镯子,不过用力拽了好几回也未能取下。   弥桑刚想劝道,不若就留下这个吧。   却见她执着用力一拽,将白皙的手勒红,终于取下。   见状,弥桑便不再多言,只是动作一顿,选择撇过头不看自己女郎异常的神情。   弥桑去送信,崔雅贞先行离开,崔家的侍卫鱼贯而入搬走了她们并不多的东西。   “阿贞,过来。”   崔雅凛上前一步,朝自家妹妹挥挥手。见她神情有异,便心知她还恋着卫七,瞬间有些恨铁不成钢。不过也仅有一瞬,过后便只有怜惜盘旋在心中。   她分明没有挂着脸,甚至脸上还有温和的笑意,他却从那平静的琥珀眸下察觉出冷与一丝悲凉。   “哥哥,我们走罢。”   倏然一道声音打破了这略带压抑的氛围。   “贞娘!等等。”   崔雅贞停下上马车的脚步,转身看向小门口。   崔雅贞略带诧异地看向卫越溪,此时此刻她不应该在宴会之上吗?   “溪娘!”看着卫越溪,她眸中终于多了几分真心的笑意。   卫越溪倒也没有说太多挽留的话语,只是掏出一本书册递给她,“贞娘,我知晓你爱吃这些辣口的,便问府中厨娘要来了方子,都在上面,以后你要好好的啊。”   崔雅贞拿着那小册子心中百转千回,神情复杂,最终点了点头,道:“你也是。”   临走时,她悄悄拉开车帘看着卫越溪离开的身影。   不知所措,心道:竟有人如此挂念我。   一旁的崔雅凛瞥见她惆怅的神情,又以为她是心中放不下卫暄,由衷地劝道:“阿贞,卫七郎他始终与我们身份有别,以后多半会是卫家的家主,在朝堂之中也会步步高升,尚公主那都是能的,答应兄长别再想了。”   说罢,又推了推一旁桌案上的糕点。   崔雅贞刚想回应,又瞥见桌上那花生糕,心中泄气,正要开口说道她其实吃不了带有花生糕点。   崔雅凛却先一步开口,“阿贞!卫七与袁家娘子十五日后便要定亲了,你莫要再糊涂了。”   方才见妹妹还不肯答应他,他便愈发心急,怎能见她如此执迷不悟,卫七与袁娘子的婚事就差摆在台面之上了,世家谁人不知晓,就算没有袁家娘子也会有别人,卫暄是不可能娶一个德才家室无一出众的女郎的,她这般只会让人笑话。   衣袖之下,她又掐红了掌心,一瞬间心中很空,感到鼻酸,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了。   “是我痴心妄想了,我与他本就有云泥之别。”   崔雅贞冷冷道。   说罢,竟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府中一切与从前并无差别,她一时恍惚。归来前几日,崔雅凛与母亲王氏轮番开解她,总的来说就是劝她,莫要再想着卫暄了。   她照单全收,颔首答应。王氏叹息不停,只道本想让贞娘在卫家寻个好亲事,谁知她却瞧上了卫暄,对他痴心错付。   王氏转头又为崔雅贞寻来了位严厉的女夫子,全权只教她一人。   午后,余霞散成绮,崔雅贞坐在窗边温习着昨日的功课,却听见屋外小丫鬟们的议论。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定好了亲事,听五娘子身边的小丫头说啊,与五娘子定亲的那个许郎君,在京中还有”小卫七郎”之称。”那小丫鬟刻意压低声音道。   “若是有卫七郎三分色,那便足够令人歆羡了!”   “也不知我家女郎......”   只是她话还未讲完,便被弥桑推门出去骂了一顿。   “谁教你们这般嚼主子的舌根子的!........”   下文如何,崔雅贞并不好奇,她懒散地扭动着胳膊,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宁静。   昨日,她又与赵弘通了信件,他已经求得皇帝容许,教她做侧妃。赵弘还保证,成亲之后她想做什么就做甚么,若想离开京都便过几年给她换个身份。   看完之后,她感慨万分,感恩于自己曾经的心善。她突然想到木雕还是赵弘教她的。   心中悲凉少了几分,或许这般才是应该的,自己之前竟寄希望于卫暄,希冀他对自己有些情分,所以才会白白兜了这么大一圈,还真是命!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门口侍卫来了,送了封信,说是卫家娘子的。   一打开,署名卫灵瑾。里面有两张,一张是卫灵瑾约她明日庆云斋见面,另一张是卫宛意写的。   卫宛意虽心智如幼童,字却写的端正。一整张都写了些琐事,以及问她为什么突然离开。   透过纸张她恍若看见卫宛意气呼呼的神情以及稚嫩的脸庞,心中叹息,她现在对卫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但说到底还是自己痴心妄想。更不能在心中搞“连坐”牵连无辜的稚童。      翌日,崔雅贞如约去了庆云斋,庆云斋处于中心地带,是京中最大的酒楼,每天来往无数达官显贵。   她打扮很是低调,毕竟是背着父亲出门,故很是小心。   卫灵瑾早已点好一桌菜食等着她了。   “贞娘,这些日子如何?”卫灵瑾声音依旧温和。   “挺好......二,瑾娘子,那日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与你当面道别。”   闻言,卫灵瑾反倒笑了,挑眉道:“离开卫家,便不认我做姑姑了。”   崔雅贞连忙否认,“没有,我只是忧心.....”   “忧心我怨你不告而别?”卫灵瑾直接点明了她的心事。   “我知晓你有自己的难处,只是我今日来只问一句,你是否还想同我学医?”卫灵瑾正色道。   崔雅贞坚定颔首,“我自是想与姑姑继续学习,”她又想到自己在家中的处境,又想到若是自己与赵弘的计划能成,肯定可以继续学,但她又不便将此事告知于卫灵瑾,顿了顿只道:“但可能要过些时候。”   “那便行,只要你不放弃,按照我们的约定我会继续教你。”她抿了口茶。   卫灵瑾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问道:“你真与七郎有情?”   崔雅贞冷静道:“贞娘与表哥云泥之别,我这般人自是不敢肖想表哥。”   对面年长的娘子闻言面露怒意,问道:“贞娘,你告诉我这是你的真心话?”   她只能颔首,自那日秋猎过后,这样的话她不知听了多少,她从前只当耳旁风,现在却也不得不认命了。   “贞娘,谁教你这般妄自菲薄的?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不过我也有些诧异,你竟会喜欢上七郎那样规矩的君子,我还以为九郎那样的少年郎更受你这样的小娘子欢迎呢。”   有些话她还未??说完,若是她恋慕九郎反倒好办许多,像七郎那样的人做事总是考虑的很多,哪里会因为一时恋慕钟情一个人娶一个人,只是这样的话拿不到台面上说。   心中隐隐作痛,崔雅贞摇了摇头,平静道:“现在不会了。”   卫灵瑾感慨道:“贞娘,你离开的早真不凑巧,若是晚些时候说不定还能见到五郎,五郎寄情山水是个有风度的人物,而且也擅琴,琴艺与七郎不相上下,你倒是可以与他学习。”   卫五郎?她从前很少听人提及,不过可能是卫暄风头过盛,将其他郎君称的不显眼。   讲完这些,二人一同用了,又约定了要常常通信。临走之际,卫灵瑾似是想起什么,“贞娘,阿意很想你。”   崔雅贞怔了怔,心中微动,静静看着卫家的马车越来越远。   归家不久,崔楷院子的青韵突然到访,还是那般颐指气使,“女郎,郎君要见你,教你去书房候着”   去了书房,明明崔楷不在,她还是生理性的恐惧。   突然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贞娘,这些天在卫家学得怎么样?这可是你自己求来的。”崔楷严肃地问道。   崔雅贞顿了顿,低声道出了自己这些天所学。   崔楷考验一番后见她大多数答得上来才微微舒眉。   “你与那卫家郎君的事情作何解释?”   她麻木地回答:“贞娘错了,不会再痴心妄想了。”归家这些天,不知被问了多少遍了,人人都问,人人都想见她难堪。   闻言,崔楷还是不够满意,又道:“自己领罚,你这般行为真是丢我们崔家的脸面,家规便也抄写一百遍吧,省的你再次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行为。”   一瞬间,她沉默不语,不想应答。   “贞娘?”崔楷嗔怒。   “父亲,我与杨家大郎杨栖的事情,是你容许的吗?”   她捅破窗户纸,一字一句的问道。 第32章   崔楷的面上闪过一丝讶异, 却没有分毫心虚,显然他并不觉得这个决定有错,只是讶然崔雅贞会知晓。   崔雅贞瞧见他的神色, 心中了然。垂眸睨着裙角, 阖上了眼掩去眼底的悲伤,不过片刻又重新抬眸质问道:“父亲, 你告诉贞娘这是真的吗!”明明心中有了答案她却仍忍不住再次问道。   衣袖下的手指忍不住卷起了里衣的袖角, 摩挲又摩挲, 心中埋藏着一缕希冀, 若是一切都是她误会了才好。   只不过面前的男人迅速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崔楷蹙起眉头, 平日看着文雅的五官即刻变得有些狰狞, 甩开袖子拍了拍桌案,他冷冷地看着崔雅贞道:“你现在竟学会了质问自己的亲长了, 长本事了。”   鸡同鸭讲,她心中冒出这个词。方才她询问的明明就是关于自己婚事的事情,他在意的竟是她对他这个父亲的态度, 还是说他根本就认为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她紧抿着嘴唇, 嘴角下压着。一点点累积的不满如同冰面的裂纹,不会即刻全然裂开,只会一点点悄然地蔓延, 直至坠入冰窟。   “贞娘不敢。只是心中有惑。”   “婚姻之事,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面上不甚在意,直接无视了面前小女郎压抑的愤怒,又是轻飘飘一句:“更何况贞娘为父给了你机会的,而你呢却在外丢人现眼。”   原来他是知晓的, 得到这个答案,崔雅贞心中恍若有什么东西悄然破碎。怒意涌上心头, 她愤怒地问道:“那我就成了弃子?父亲就要因为一己私利舍弃我?”   伪善的面具被撕下一角,崔楷面露怒意,正要扔出手边的家规,却听见屋外小厮的通报。   “郎君!九皇子前来拜会。”   小厮声音大且清晰,传遍屋内每个角落。闻言,崔楷神色复杂,瞥了一旁的崔雅贞一眼,应道:“知晓了,我即刻便去。”   他与九皇子并无交情,整个崔家唯有自己的这个女儿与赵弘有过一段旧情。   “贞娘,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   崔雅贞不欲多言,只是颔首。   赵弘果然是来见崔雅贞的,说拜访崔楷只是个由头。   见面前父女二人面色不佳,他瞬间猜测到了发生了什么,被皇帝找回来之后,他即刻遣人去查了崔雅贞这些年的事情,事无巨细,当然晓得她在家过得并不好了。   于是,他故意在崔楷面前与崔雅贞表现亲密,主动靠着她站,笑盈盈道:“崔大人我是来看看阿贞姐姐的。”   崔雅贞触碰到他略带凉意的手背后,讶然地瞧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他暗示的眼神,一股莫名的默契,她瞬间明白。   他要做戏。   而听到“崔大人”三个字,崔楷即刻表示惶恐,不敢不敢。   他瞥着一旁的崔雅贞,又道:“九殿下,我还有几句话需给小女说道。”   赵弘摊手,“大人请便。”   待赵弘离开有段距离,崔楷神情陡然变得复杂,面色阴沉好似即刻便能滴出水来。   “贞娘,崔氏之恩,父母之恩,莫要忘了。”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崔雅贞绽唇轻笑,她怎可能不知晓父亲是什么意思。先前想把她许给杨栖是为了崔氏,现在见她与赵弘关系不一般,又教她谨言慎行,也是为了崔氏。   赵弘见她不语,主动问道:“阿贞姐姐?近来可好?”   崔雅贞瞧着他,微微颔首。她心中明白当日是他从杨栖手中救下自己的,从前那些事情她也无意向他隐瞒。   “只是怕那杨大郎再做出什么.......”她的音量愈发小了。   “不会的,我都处理好了。”赵弘温声安慰道。是了,杨家虽势大,不过接下来一旦教他抓住杨栖的尾巴,他便能教人将杨栖调出京城。   过不了多久,他便会与阿贞姐姐成婚,到那时,就算杨栖归来,定也不敢对皇族女眷做些什么。   听见他话,崔雅贞心安几分。又道:“九郎多谢你。”   赵弘瞧着她面色不佳,继续道:“只是接下来日子,做戏还需做全套,需姐姐与我装作情投意合。”   说罢,他又观察着对面的女郎,见她面色无异这才放下心来。   “我明白。”      那日赵弘的到来,府中并没有多少人知晓,故也不知晓二人关系愈发紧密。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崔雅贞便被弥桑叫醒,周夫子来了。   周夫子便是卫夫人寻来的那位严厉的女夫子。崔雅贞不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意外的严厉,是因为她满嘴之乎者也,一言不合就罚她抄书,简直是翻版的“崔楷”。每次周夫子来,她都会忆起在卫家学堂的日子,平静安心,虽然时不时会受到卫娇的嘲讽,但有卫越溪陪着总归是心安的。   只是过去的日子如同奔向海中的流水,一去不复返。   崔雅贞太知晓如何应对周夫子这类人了,故无论周夫子说什么她都颔首应‘是’。   果然周夫子很是满意。   倏然,她盯着书上的一排字,出了神。   “四时暄暖,无霜雪。”   周夫子见她突然凝神,问道:“女郎,何处不解?”   她摇摇头,“无事,只是方才出了神。”   周夫子对她听课出神有些不满,正色正要好好劝诫她一番,却瞥见书上那一排字。   “女郎,是不懂‘暄’字何解吗?”   “暄字乃是温暖之意。”   崔雅贞明明还未应答,周夫子却先解释上了。   暄,温暖之意。   她忍不住想起了某个素色的身影。有些人表面温和,内心却冷若寒冰。   而一旁的周夫子终于想起了有关她与卫七郎的传闻,面色一变,劝诫道:“女子,卑弱第一,柔弱胜刚强。女郎你莫要在执迷不悟了!”   崔雅贞实在厌烦她满嘴女德女诫,侧过头去,扯了扯嘴角,冷冷道:“我如何,再怎么也用不上你来管教。”   周夫子大怒,面色一肃,指责道:“崔十娘子,尊师重道你可否知晓!”   “我不知晓,你该如何?”   周夫子万万没想到看起来柔顺的小女郎敢这般与自己顶嘴,气恼地拿着书册指着她,恼道:“你………”   屋外却来了人,弥桑敲门,喜滋滋道:“女郎!九殿下送来了好几箱东西,叫你亲自察收呢。”   崔雅贞甩了甩袖子,不再看里面恼怒的夫子。   屋外站了许多人,还抬着四五箱东西。为首的侍卫见她出来,忙上前道:“女郎,我家殿下今日封王,故送来这些小玩意与女郎同乐,还请女郎笑纳。”   “替我多谢殿下。”   侍卫指着箱子一一介绍道:“这一箱乃是琉璃所制的东西,这一箱乃是皇上赏赐的料子,这一箱是珠宝摆件………”   崔雅贞心中暗自摇头,皇族果然豪奢,将这些东西称作小玩意。   这次他们来时声势浩大,不出她所料全府乃至全京城的人都应知晓了。   许久之后,她嘱咐弥桑:“将这些东西放入库房,单独记在一个账本之上。”   这些东西最后都是要还与赵弘的。   书房之中,恼怒的夫子也没了踪影。      翌日,崔雅贞便得知了周夫子请了辞的消息,并不惊讶,实属意料之中。   “女郎!”弥桑高声道,匆匆忙忙跑进屋来。   弥桑喜上眉梢,强压着兴奋又道:“杨家大郎,昨日去郊外骑马,把腿摔断了。”   “还真是恶人有恶报,自有天收啊!”   闻言,她双眸一亮,眼底掠过一抹讶异转而想到这莫不是昨日赵弘所说的办法。   没料到会是这般直接,不过也确实解气。那日她额角的伤口,至今还未长好。   傍晚,门口侍卫送来一张字条,说是一个年轻的青衣婢女送来的。   崔雅贞展开纸条,上面写着约她庆云斋相见。虽未署名,但字迹一看便是赵弘所写。   她虽心中疑惑却未多想。   自从那日以后,崔楷对她的管束便不似从前那般严,她要出门并无那么困难。   临走之时,她想起那日答应与他假作情投意合,于是随手拿走一个前些日子做好的荷包。   庆云斋里崔府并不远,不过一刻钟便到了。   客栈小二说道,赵弘定的包房是整个庆云斋最大的。   包房门前立着两个面生的侍卫,见到弥桑跟着她,阻止道:“女郎,我们郎君与你有私事相谈。”   崔雅贞对赵弘并没有什么戒心,只道:“弥桑,你先在外面候着。”   进入包房的即刻,房门被重重关上,她心中一颤,又见屋内昏暗并未点灯。   “九郎?”她问道。   她环顾四周并未见到赵弘的人影,但屏风之后她还未查看。   屏息凝神,一步步走向屏风后面。   屏风后的榻上坐着一个人,那郎君身段颀长,头戴小冠锦衣素袍如云中鹤,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拿起茶壶为自己上茶。   见她来,侧过头,只是光线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神色。   那温和的声音再次传入她耳,“贞娘,你来了。”   崔雅贞却惊恐万分,感到毛骨悚然,那阵凉意一点点从小腿向上爬,她忍不住质问道:“卫暄,是你骗我?” 第33章   她惊惧, 面前的郎君却平静如常。   “骗?我何曾骗你。”卫暄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语调温柔。   崔雅贞悄然后退一步,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惧意。的确, 那算不上骗, 因为那张字条之上根本就没有标注姓名。   只是她自己看到字迹与赵弘相似,便臆断是赵弘之约。她心中也又有过一丝猜疑, 只是根本没有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情。   哑巴吃黄连, 有苦难言。   她扯了扯嘴角, 强作镇定问道:“表哥, 你今日约我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那人站起, 身后的黑影即刻笼罩住另一道纤细的影子。   “结果, 还满意吗?”   “什么?”她又退了一步,悄然拉开二人的距离。   倏然想到什么, 她靠住身后的屏风,瞪大眼看向他,惊讶道:“杨栖的事, 是你做的?”   昏暗的光线之下对面郎君的五官愈发深邃, 她却好似第一回认识他,向后一缩,悄悄握住身后屏风之上冰冷的玉杆。   卫暄卫家七郎, 为人温和守礼, 最有如玉君子之风,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   “不过小惩大诫罢了,贞娘你为何这般瞧着我。”   卫暄面露不解疑惑地看向她,似是真的不懂她的讶然, 还如同懵懂的学童向自己的夫子请教。   他这般坦荡,崔雅贞反倒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她试探道:“那?………我还得……多谢表哥。”   对面人终于满意地笑了, 又道:“杨栖是罪有应得,既然如此贞娘你可愿回到卫家继续与卫越溪一同学习。”   循循善诱,“贞娘一向好学,我才听人说贞娘家的夫子请了辞。”   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崔雅贞刚刚松了口气,却又听见他提出这个要求。   想起那日他的冷淡与轻蔑,她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平淡道:“表哥,过几日我娘自会为我寻新的夫子的。”   “更何况我在哪里与表哥又有什么干系呢?”   微微挑起下巴,她是故意在刺他的。那日冷若寒冰,今日这番又是在做甚?   对面的卫暄瞧着她这番神情,心中暗笑,这般还是使上性子了。   “贞娘,府中还有卫越溪,二姑姑,阿意你都不要了吗?医术也不学了吗?”他一字一句缓缓道。   无论他本意如何,崔雅贞都认为这是一种威胁。   “卫暄,你在监视我!?”   又惊又惧,她忍不住身子向前倾,又被屏风绊住,向前踉跄一步,直接撞进面前人的怀中。   一只手再次扶住了她,被他触碰的地方热得滚烫,想要抽出手臂,却被人紧紧握住。   她缓缓抬头,见他扯起一侧嘴角,似笑非笑眼中似含怜悯。   “贞娘,我是卫氏郎君府中事务均由我接管,有什么是我不知晓的?”他颤着的尾音愈发温和,崔雅贞却愈发不安。   一件事就罢了,接连着两三件她很难说服自己面前这个郎君还如传闻那般温和良善。她心中抗拒接近真相,现下只想蒙蔽自己,害怕他温和面具之下的真相。   何况若真是她想的那样,那么从前那些她做过的那些事情在他眼里更是无处遁形。   “还疼吗?”他朝着她的额头瞧去。   “杨栖我会解决。没了他贞娘你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崔雅贞即刻捂住额角,猛地脱出另一只手,“我不愿。”她现下已经发现他的另一面,卫暄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般温和良善,在他手下不如从前认为的那般好过活,更别说她现在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   那些错位的心动,更比不上她对向往生活的渴求。   听见她的回答,卫暄神色倏然一变,以一种前所未有锋利的眼神看着她,“为何?”,接着冷冷一笑,“莫非是勾上了更高的枝头。”   心事被戳中,心中一恼。又瞧他面色不如往常,她心中危机之感顿生,不愿与他针锋相对。   神情陡然变得凄惨,“表哥,你将与袁家娘子定亲的事情何人不知晓?你既欲定亲又何故惹我,身边人无一不劝劝诫我莫要痴心妄想,都道表哥是那天上月,而我是那地上草。”   “再讲表哥这般是愿意娶我了吗?”她当然知晓答案。   对面人果然道:“暂时不能。”   闻言,她当即做出欲垂泪之姿,似是怨怼地说道:“表哥既不能娶我又何苦戏弄我。”   半真半假,最是真。   卫暄睨着她,许久后缓缓道:“贞娘,那你便再等等,等到我能娶你的那一日吧。”   崔雅贞心中暗啐一口,面上默不作声只作怀伤之色。   卫暄一个示意,门口的侍卫打开了房门,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听见外面热闹的声音,如梦初醒。若不是瞧见身后的卫暄,她几乎要以为方才的一切全是一场梦了。   可怕。   她抚了抚胸口,拉着弥桑,心中暗暗计划着定要早些与赵弘定下来了,卫暄不是她想象的那般好相与的。   瞧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匆匆离去,卫暄顿了顿,眸色一暗。   那一日他的人只比赵弘晚一步,难道她便因此心系赵弘。   还是说从前那些全然是欺骗,是利用,自己只是她摆脱杨栖的工具。   那日过后,他早将她与杨栖的事查了个一清二楚。   而她又是何时知晓与杨栖定亲的事情的?秋猎亦或是……更早。   之前他并没有下定决心要娶她,娶她实在麻烦。但他从未说不娶她,只需要权衡利弊之后,找一个恰当的时间。   他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日她留下的镯子,轻蔑地瞥向了她离去的那条道路。      卫家近来有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卫家五郎卫玑游学归来。老夫人嘱咐再好好办场接风宴。   卫氏五郎卫玑作文章坦荡,而文词壮丽。又善鼓琴,工书话。与卫暄的温和守礼不大相同,卫玑为人洒脱,不拘刻板规矩,又不染俗事。   本是家宴,却因卫玑宴上似是有感而发,奏出一曲惊人之曲,而受人赞许。卫玑为此曲取名《发轫》。   卫玑平日并不喜与自己这个过分规矩的堂弟一道,只是想到之前所闻还是主动拜访。   “七郎,庐陵野心众人皆知。皇室之事你莫要牵扯其中,当心陷入泥潭难以自拔。”   卫玑好不容易认真一回,正色道。   他对面的郎君仍是滴水不漏,温和道:“五兄,我都明白。”自打那日秋猎之后,便已一清二楚。   闻言,卫玑又恢复那副不染尘事的模样,只道:“你知晓便好,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临走之时,见他那副规矩模样,忍不住劝道:“七郎,人有时候是需要正视自己的欲望的。”   卫暄颔首,若有所思。      那日遭杨栖绑架,接着几天事情繁多,她又没来得及去给成玉送信。   昨日赵弘身边的侍卫亲自来给她送信,他约她今日傍晚庆云斋相见,听见这个地点她不寒而栗,教侍卫让赵弘换个酒楼相见。   这十几日平静地异常,好像从那日以后,卫暄便消失了。   这些日子她还时不时听见另一个名字——卫玑。众人都赞他风姿不逊卫暄,想到此处心中一阵惋惜,若是晚几日,她说不定就能见到传闻中的那个卫玑了。   成玉成玉,断联许久也不知晓他现下如何。崔雅贞又想到若是以后嫁与赵弘定不能再与他通信了,若是被人抓住把柄,他们二人都得……   不过,若是以后可以离开京城,她便亲自宴请他,好好把酒言欢。   成玉那般善解人意玲珑之人定不会因为她是女儿身便轻视于她。   想来想去,她备了些碎银与一些手抄的孤本,思索着先去送去信件,后再去赴约。   到了酒楼,见赵弘已等候多时,心中泛起一丝丝愧疚。   “九郎,教你多等了。”   赵弘今日身着靛蓝锦袍,看着就像一位富家小郎君。   他笑着摇头,“是我要先来的。阿贞姐姐,快看看这些应都是你爱吃的。”   说罢,他眨眨眼。   崔雅贞简单地扫了一眼菜色发现果真都是她所喜爱的。   于是,也不多说二人开始用餐。   离开酒楼,二人又去了京城中最大的首饰铺子。   赵弘心细,早就发现崔雅贞的首饰并不多,囊中似乎也不怎么有盈余,便想趁机多给她买些。   铺子之中也分了三六九等,赵弘直接亮出牌子,带着雅贞去了最高层。   她看着琳琅满目的头面看得眼花缭乱,见他执着,就随意指了一套。   谁料,掌柜眼中亮光一闪,说道,“女郎好眼光,这便是本店镇店之宝。”   “那换一个吧,这个也挺好。”她又指向了另一个。   赵弘瞧着那幅头面,“掌柜,那卖还是不卖。”   掌柜刚想应答,却被身后的小二打断,他犹豫道:“可能要问问我家主人。”   见状,赵弘颇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待掌柜小二离去,一层只有他们二人,崔雅贞温声问道:“九郎,这是怎的了?”   “阿贞姐姐,那掌柜陡然变换说辞,分明就是想拿乔。”赵弘说着,有些撒娇的意味。   “好了好了,大不了换一副了。”崔雅贞劝慰道。   “都听阿贞的!”   崔雅贞瞧着一旁做工精致的点翠簪子,丝毫没注意到他称呼的变化。   “姐姐,近来我听闻了许多风言风语,都说你恋慕卫氏七郎卫暄,这是真的吗?”猝不及防,崔雅贞愣住了不知如何应答。   紧挨着那处,客房里有人紧紧捏着手中千金难买的陶瓷茶杯,似要将其捏的粉碎。 第34章   掌柜穿过密道, 终于绕到卫暄卫玑所在的那处包房。他进去后,便瞥见自家主人不妙的神色,心中一沉, 暗道:莫非郎君与九皇子有过节?总不会是那女郎罢。   “郎君, 是否要......?”掌柜小心地询问道。   一旁的卫玑见他一脸谨慎,忍不住看向对面的卫暄, 笑道:“玉臣你这店里的东西莫非还不是拿来卖的吗?”   卫暄淡淡没有回应他, 而是问掌柜, “外面那个女子是什么神情?”   闻言, 掌柜心中瞬间绕起了弯子, 思索片刻, 道:“那个小娘子似乎并没有很想要,是九皇子比较想要买下。”   一语毕, 包房内空气突然凝滞,直到一道声音传来,"有时候罢。"   九皇子问那女郎是否心慕卫七郎, 那女郎却答, 有时候,那剩余的时候呢。   听见这个答案包房内三人神情迥异,掌柜即刻很有眼色的低下头, 卫玑好奇地瞧着卫暄, 而被瞧那人面色一僵转而恢复如常好似无事发生。   “镇店之宝自是千金难换,不卖。”他平静道。   掌柜离开,卫玑饶有兴致地看向卫暄,问道:“玉臣外头那小娘子是谁?袁家娘子?她又怎会跟九皇子在一块。”   卫玑回京不久对近事并不了解, 自不会识得崔雅贞也不会晓得他们从前那些事。卫玑对他人之事从来不感兴趣,只是好奇是什么人能让自己这个活佛似的堂弟神情陡变。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卫暄淡声道, 显然不愿多说。   卫玑轻叹一声,心道:真是无趣。又道:“你我二人虽是无意听取他人私事,却仍非君子之为。”   卫暄并不反驳,只道:“以后若是有机会,我自会亲自向她致歉。”   “好了好了。说些正事,皇上下旨命庐陵王年前回京,我猜他不会归京。”卫玑正色道。   “不,他会来的。”   皇帝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愈发怠于政事不纳忠言,虽怀疑庐陵王却不会在未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之下处理他,但若是庐陵王抗旨不入京那么皇帝的猜疑将全权坐实,并给了皇帝一个处理他的理由。庐陵王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来的。   掌柜回去,略带歉意道:“二人贵人,我家主人说这镇店之宝不对外卖出。”   赵弘微愠,道:“多出一半价呢?”   再一次被掌柜温和地拒绝。   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崔雅贞碰了碰他的手臂,温声道:“好了我又没有很喜欢。其实我还有更喜欢的东西。”   “是什么?”   “比起这些身外之物,我更想和九郎一同做些木雕,那多好啊。你说是不是?”崔雅贞瞧着他弯起嘴角,眼底实实在在没有一丝失落。   她对着他从来都是哄着的。   赵弘粲然一笑,附和道:“姐姐喜欢的我都喜欢。”   二人离开铺子,临走之时赵弘真诚地保证道:“阿贞姐姐再等些日子,等到我母亲的忌日过后,我便向父皇请旨。”   “九郎,多谢你了。”   赵弘明白方才她那似是而非的答案之下蕴藏了更深层的意味----她对卫暄动了心。可是他更知晓,她只将他作童年的玩伴,现在的弟弟,更或是脱离苦海的小舟。   一旦他对她表现出超出这三个身份的情感,她就会自竖屏障,将这些天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瞬间退回至原处。   他要忍,他得忍。   动心过又能说明什么,现在熬的阿贞都眼前人是他,他又何须在意无关人等。   隔壁的郎君临走之前听到这样的一番对话,直接将手中的杯盏捏了个粉碎,伤的手鲜血直流。   转而,他却笑了。      杨府。   杨栖卧在榻上,一旁的妾室肖氏为他背上的伤口上药,肖氏千娇百媚,样貌是顶顶好的还有几分肖像崔雅贞,美人在侧,杨栖却十分不耐烦。   “给爷轻点。”杨栖猛地蹙眉,一巴掌扇上了肖氏如玉般的面颊。   肖氏吓得即刻跪下,顶着绯红的巴掌印连连磕头,不敢停歇一息。   杨栖看着她愈发烦躁,抬起手刚想将手边的茶杯摔到她头上,却发现她颤抖地愈发厉害,面上全是惧色。   “你怕我?”他语气古怪。倏然想到她们一个两个都怕他。   闻言,肖氏连忙爬到他的脚边,含着泪抬起头,乖乖道:“妾怎会怕郎君,妾是倾慕郎君,是倾慕郎君的。”   杨栖起身,掐住肖氏的下颌,又即刻甩开,冷声道:“继续上药。”   趴在榻上,杨栖怒火中烧,他早就遣人查了,查了许久才隐约查出是卫氏的人在他的马上做的手脚。卫氏做事滴水不漏,若不是刻意露出马脚他又怎会查的出来,这分明就是一次示威。   这是在给崔雅贞出气。卫家出了卫七谁还有这样的本事。   卫七,好一个卫七,竟跑来与他争女人。   他定不会放过他的,此刻杨栖的眼神如同隐在暗处的阴冷的蛇。   上完药,他一把扯过肖氏的头发,见美人含泪又想到那日被他绑住的崔雅贞,心中诡异的满足,阴恻恻道:“来,怜娘,好好服侍我。”   “瞧你这幅模样我倒想起了一个人,以后你便改名珍娘罢。”   说罢,便一把将肖氏拉入怀中。      继上回与赵弘一同去铺子,崔雅贞也趁机与他说了自己同卫灵瑾学医的事,希望可以借与他出行的由头去卫家,赵弘便爽快的答应了。   浮云居,崔雅贞学过一个时辰后,卫宛意便知晓了她回来的事。   “贞贞,你回来了!”卫宛意见到她,一下子扑进她怀里,一如既往的热情。恍若这些天的离别都不存在。   崔雅贞揉了揉她的脑袋,心情有些复杂。   “贞贞,你是要嫁人了吗?可是你不是要做我的嫂嫂吗?”   崔雅贞顿了顿,不知如何与她解释,无奈道:“阿意,这些不能乱说。”   “原来贞贞是和哥哥和离了。”卫宛意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   崔雅贞一时语塞,根本不知怎么解释。屋内的卫灵瑾听见了,边向她们这边走边笑道:“前几日,阿意偷看我屋子里的话本子,尽学些歪东西。”   “姑姑。”卫宛意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   “贞娘!”   一转身,卫越溪也来了。   原是她午间来时,卫灵瑾便叫人去告知了卫越溪。   许久不见好友,卫越溪提议她们三人一同去采露煮茶。   一旁,卫宛意疑惑地问道:“可是下午也有露珠嘛?”   卫越溪:“……”   崔雅贞:“……”   卫越溪想了想,努力找补,“那我们采个风雅?”   不管如何,三人最后还是去了莲池旁。昨日下过绵绵细雨,整个湖畔恍若披着素色的纱。十一月的池塘,莲花衰败褪去了昨日的风采。只有些零星的花苞和残败的莲叶。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一行人乘着一只小舟泛游在湖中,果然早已没了露水。   卫宛意瞧着衰败的莲花,声音低落,“又什么也没有了。”   “阿意,明年还会再有的。”崔雅贞安慰道。   倏然,面前的小娘子抱住崔雅贞,含着哭腔问道:“贞贞,明年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我不想你走。”   原来她什么都知晓。   崔雅贞愣了一下,静静地看着她,不想因为她心智不全就欺骗她,如实说:“明年贞贞可能就要成婚了,不过也是可以来看阿意的。”   “那贞贞千万不要忘了阿意啊。”   话还未讲完,湖畔中心的亭中有人奏起来琴。   坐在小舟里视线不佳,崔雅贞看不清亭中之人,但她识得这悠扬清越的琴声,甚至这首曲子她也知晓。   亭中那人是卫暄,这首曲子几月前的春日宴他就在湖畔旁为她弹过。   或许从那时,她便对他生出了好感。   并不想见到他,崔雅贞悄悄地拉了拉卫越溪的袖子,低声道:“溪娘,我们回去吧。”   卫越溪不解,又站起敲了瞧亭子那处,问道:“贞娘,你不想见见传闻中的卫五郎吗?我以为你会有这个兴致呢。”   “卫五郎?那人是卫五郎?”如遭雷劈,崔雅贞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卫越溪颔首,又道:“贞娘你不知吗?五兄这首曲子近来在京中已小有名气了。”   缓了许久,虽心中抗拒,但她还是提醒自己必须问下去,“会不会是七郎君授与五郎君的。”   卫越溪面露惊讶,好似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般想法,否认道:“怎么会?这是五兄亲自作的曲子。”   卫五郎。   是了,那日他也在。   闻言,她瞳孔骤缩,心一上一下,眼神变得复杂难辨。原来自始自终都是她弄错了人,那个良善、好说话、心软的郎君从来都不是卫暄,而是卫五郎卫玑。   她当时为何不再多确认一下呢,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怨不了他人,只好埋怨自己。   怔住,她脚下似陷了空般,等回过神来气血上涌,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那从前那些,卫暄定是觉得她可笑极了,所以才轻视她戏弄她。   此时,亭中之人也发现了她们所在的小舟,还认出了卫越溪,那人扬声道:“溪娘,过了来罢。”   那人声音清亮爽朗,崔雅贞却踌躇不敢上前。   她害怕他认出她来。 第35章   她还害怕卫玑会想起那日她在所说, 害怕他稍稍给卫暄提示,卫暄那样聪明只要点出一个小点,他便能联系全局, 知晓一切。   若是让他知晓了她早就知道杨栖的事情, 从前她所说的那些心慕全是欺骗,他是不会放过她的。又想起前几日他的所作所为, 她明白卫暄从来不是她以为的那种良善的郎君, 他……   眼见着她们所乘的小舟离对岸近在咫尺, 亭中之人的模样也愈发清晰。   朦胧的雾气如同轻纱萦绕, 亭中郎君颀长的身影, 抬手弹琴行云流水的动作, 以及身侧那身材高挑衣着华丽的侍女。   这幅情景简直如同上回公主府湖畔旁的复刻。   就算他不识得她,但他身侧那个侍女见过她的脸, 定会认出她来。   她方才就发现这池塘并不深,只是底下积有淤泥。   随之而来,一个想法萌生。   小舟靠岸处离亭中还有段距离, 而那处距离不远另有一个石滩。   片刻小舟靠岸, 侍卫拉好绳子,侍女先是扶着卫宛意上岸,再是卫越溪, 二人先上岸便注意整理着衣裙。   见她们二人上岸, 崔雅贞才放下心来。   倏然,“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打破了原本唯有寂静的湖面。   卫宛意与卫越溪转身一看, 方才好好的崔雅贞竟落入湖中,湖面漂浮着她淡黄色的裙摆。   崔雅贞并不傻,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只是刚刚跌进莲池还是重重被倒灌了一大口池水,她连忙闭紧嘴巴,脚下软的异常,接连三两步才站稳,心中那股恐慌终于过去,她开始观察四周场景。   岸上见她跌入池塘又没了身影,早已乱做一团。   她拎起被淤泥泡的极重的裙摆努力向石滩前行,一点点一点点前进,另一只手拨开前面枯萎的荷叶与莲花,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且沉重。   但她知晓她必须躲着,避过去。   终于快到了石滩边,她如卸了力般瘫坐在地,胳膊与腿隐隐作痛多半是池塘之中的枯枝与石块划的。   不用看她现在也知晓自己的模样,应是狼狈极了。   她又想起那个总是光风霁月的人儿,他何曾如此狼狈过,而她每每这样狼狈多半都是因为他。   想到此处崔雅贞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即刻,她故意将淤泥抹在面上,又用袖摆挡住面容,顺风而呼,“溪娘,阿意!我在这。”   对面人果然注意到她了,一行人浩浩荡荡赶来。   卫玑闻此事本欲前去,身侧的倩华提醒道:“郎君,那位女郎落水应是不宜见外男。”   卫玑深觉有理,顿了顿叫倩华将他的斗篷送去。   卫越溪见到崔雅贞这般狼狈模样心中难受,又瞧她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实不雅观。命令周遭侍女,“还不快扶着娘子回去。”   又脱下身上斗篷盖在崔雅贞头上,以屏他人视线。自己又跟在崔雅贞身侧,赶去最近的客房。   倏然,崔雅贞向后一瞥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卫玑身边的侍女竟跟来了。见状,她连忙用斗篷盖住自己的脸,只漏出一双眼睛。   倩华表明来意,将斗篷交与一旁的侍女。崔雅贞本就心虚,便草草表示谢意,拉着侍女赶忙离去。   见那道身影越来越远,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实在是害怕。   更衣沐浴,她觉得浑身发冷,一阵一阵的头疼,眼眶又酸又痛,头脑越来越热如同被热气包围。   沉沉陷入梦中,   这回那素衣玉人与她一同泡温泉,烟雾缭绕,她的身体虚浮,热浪翻滚,那人竟揽住她的肩头,温柔缱绻地唤道:“贞娘。”   那玉人乌黑的发丝整齐地搭在背上,偶尔一两根随着热气飘到面前来,却为他平添几分风采。   一时气血上头,崔雅贞不知晓是不是泉水的作用,她直接问出了自己一直的疑惑:“玉臣,为何你有时唤我表妹,有时唤我贞娘。”   对面人勾起唇角,笑而不语。      一勺温水,惊醒了她的梦。   一睁眼,她瞧见面前坐着母亲卫氏。想起自己方才所做的梦境,她即刻垂眸有些心虚。   不过见卫氏面色并无变化,她又有了几分心安。   卫氏见她醒来,关切地问道:“贞娘,你怎么样?还难受吗?”   崔雅贞微微摇了摇头。   瞧见她烧出的红晕脸色,卫氏心疼极了,急着说道:“贞娘,你为何又这般不小心,娘是关心你啊,以后就别去坐什么小船儿了,为什么弥桑也不在你身边啊,以后出去要带着人,怎么能这般不注意?”   说罢,卫氏无奈地叹息。   瞧着她可怜楚楚的小脸,卫氏似是想起什么又道:“贞娘,跟娘说说你与那九皇子如何了,你是怎么打算的?………你真的对卫玉臣死心了?”卫氏实在担心自己的女儿要做蠢事。   另一边瑞王府,赵弘正与门客议事。   门客李积忠再次不顾赵弘阴沉的面色提议道:“还请殿下三思。娶庾家之女,便能让庾家彻底放心,对殿下全力相助。”   他说罢,其余门客皆站起附和,唯有一人不动。   赵弘环视一周,点名:“良白你怎么看?”   名为良白的门客徐徐站起,恭敬道:“依我看,殿下不必着急,若是殿下现在急于娶庾家之女,反倒会让皇上疑心殿下。”   “殿下现在要做的是皇上的孝子。”   闻言,赵弘面色稍缓,“那边听良白先生的,此事不必再议!”   突然,赵弘身边的亲卫面色不佳,进入帐中在他耳侧悄声道:“殿下,崔家娘子今日意外跌入泥潭,发热不醒。”   一瞬,赵弘面色一沉,命令道:“备马。”   紧赶慢赶,赵弘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崔家,正要敲门前便听见了卫氏所问的问题。   他也很好奇答案,于是手上的动作一顿,候在门口。   直到屋内传来崔雅贞温软的声音,“嗯,我觉得九皇子很好。”   一时间他觉得心中酥酥麻麻,像被一种温热的暖意所包围。   他正要抬手叩门,却发觉身后来了人。   一转身,身后素衣郎君温和地看着他。   “九殿下。”   他若是方才来的定也挺见了阿贞所说的话,他真当一点也不在意吗?   赵弘想起方才阿贞对他肯定的话语,强压着嘴角,道:“卫七郎也来了。”   卫暄颔首浅笑。   屋内的卫氏似是发现了二人,叫侍女为二人开门。为女儿塞好被子后,自己出来迎接两位贵人。   崔雅贞抱病,衣冠不整不宜迎客,屋外的二人就被卫氏迎到了主院。二人只有方才匆匆一眼,透过榻上的纱幔朦朦胧胧地瞧见里面的小娘子。   与卫暄一同去主院,赵弘面露得意,如同求偶成功的雄性孔雀,眼神中透露着喜悦与挑衅。   卫暄只是瞥他了一眼,面不改色。   无视了他暗搓搓的得意。      过了七日,崔雅贞总算大病初愈,期间瑞王府的补品如流水般送入崔府,终于全京城无人不知晓二人关系。   京城近来又有件热事——卫七郎即将与袁家娘子定亲。   这事本来大家私下都知晓,现下终于抬上台面来了。   卫氏几次三番试探,见崔雅贞面不改色这才放下心来。卫家郎君定亲,崔家自要遣人送上贺礼,卫氏拍板叫崔雅贞前去。   皇家并非寻常人家,教她彻底死心才好。   卫暄定亲那日久违的放了晴,崔雅贞带着崔家的贺礼,前去祝贺。   待到她送礼说吉祥话的时候,周围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她,京城无人不知晓她曾经痴恋卫暄。   这一回,她面不改色,温和又疏离地说了几句客套的吉祥话。   而卫暄仍旧面色平和,温声道谢。   二人好似从不相识。又如同两条曾经交叉过的小路,短暂相逢之后便是分道扬镳永不相见。   瞧见卫暄如此,崔雅贞心想:从今便尘归尘,土归土罢。她也不愿再与卫暄纠缠。   定亲宴很是无趣,时不时还传来他人试探的目光,崔雅贞便悄然去往人少之处,预备自己休息半晌。   一下子,她被人用力拉进了卫家祠堂。   一抬眼, 第36章   向上望去, 下颌紧绷,鼻若悬胆,朗目疏眉又头戴玉冠着素色衣袍, 将自己打扮的像个圣洁的玉人, 此人不是卫暄,又能是何人。   卫家祠堂大而旷, 寂静非常, 方才她通过一个过廊, 才教卫暄有机会将她拉进祠堂, 拉这个根本不会有人来的角落。   她想到今日奴仆们都去了前院忙着迎客, 何况祠堂冷肃闲杂之人也不会靠近。   一阵寒风吹过, 她心一上一下,略有几分紧张, 强撑着颤抖着声音警告道:“卫暄,你要做什么这里……可是祠堂!”   祠堂大而空,期间唯有她颤抖的威胁回响。   对面郎君眸色又冷又戾, 轻笑道:“贞娘, 你真是有趣,需要我时亲密地唤我表哥,想一脚踹开我时又叫我卫暄了, 唉, 表妹果真无情。”   “我何时将你一脚踹开了。”分明是你勾着我,又不肯娶我。崔雅贞语气冷淡,憋着怒气瞥向他。   卫暄扯了扯嘴角不说话,细细地一寸寸地逡巡着她面上的神色, 不放过一丝一毫。   崔雅贞对上他的眼眸,从前是觉得他目如点漆翩翩郎君, 现下只觉得他的眸色深的不寻常,像某种猛兽。   倏然,卫暄抬手将一朵火红的山茶别在了她的发髻间,崔雅贞却不明白他反常的行为,疑惑地看向他。   她瞧见那朵山茶,玉心金蕊,瓣红如血,艳红逼人。   她对红山茶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只记得年少时最喜赤红这般张扬的颜色,于是求了母亲许久教人做了一条那样的裙子,而她喜滋滋地穿了件绣着红山茶的衣裙,却被八姐姐嘲笑,说道她哪里找来的这般俗的衣裳,又气又恼又羞赧,她连忙匆匆回去换了件,至此之后便将那件裙子压在箱底再也没取出来过了。   讨厌那样狼狈的情形。   在卫府呆过一段时间,她知晓卫府之中种了许多白山茶,卫暄为何偏偏寻来这个红山茶,她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   她问道:“表哥,哪里寻来的这红山茶,为何是这红山茶不是府里常见的白山茶呢?”   “因为像你。”   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他语气平淡,几乎让崔雅贞觉得他是在嘲讽自己。   他何时对她有过好话。   像她什么?他是在说她艳俗庸俗吗?要嘲讽她就是直接嘲讽罢了!还特地寻来这般花儿来借花喻人,真是煞费苦心……像他这般有才的郎君,莫不是嘲讽人也要嘲的有文采,还真是辛苦他了。   卫暄瞧着对面女郎眸中的怒意面上眸色一沉,心中微动:她在气恼什么?怎么现在连他给她簪花她都不愿意了,这才几日她便要拒他于千里之外。   想起那日铺中,又想起前几日探病,每一次都遇上了赵弘,她果真是勾搭上他人了,真当想嫁与赵弘吗?想到有这种可能他心中发出冷笑。   她这样的女郎,这般三心二意连勾引人都不肯从一而终。自己又为何要与她苦苦纠缠,真是……难听的话他连在心中想都不屑。   卫暄扣住崔雅贞的一只手,二人之间本还有一段距离。   只是现下他冷冷地睨着她。   一步,   两步,   三步,   近到她可以感受到他的一呼一吸,二人面颊仅有半尺之距,他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面上。   她听见他的充满引诱与试探的声音,   “贞娘,你真的心慕过我吗?”   此言一出,崔雅贞心砰砰跳剧烈得如同要跳出来,明明靠着墙她却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尾脊爬上脖颈,稍稍咽了口唾液,额头又冒出些许细密的汗液。   瞧着他深邃的眼眸,她几乎就要将实话吐出。   突然惊醒   莫非他知晓了?不,他怎会知晓,卫玑未曾见过她,不可能告密。他这是在试探,他在试探她。得出这个结论,她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心中笃定了他并无证据,崔雅贞眸中即刻蓄满泪水,一时反客为主,嗔怪可怜道:“我心慕表哥,与表哥共患难,只是表哥呢不仅不肯娶我,又心疑我曾经的真心。”   说着她泫然欲泣,“表哥今日与袁家娘子定亲,做这负心汉,怎么就不许我琵琶别抱了,哪有这样的理!”   瞧着她红润的眼眶,被额头上汗液浸湿的碎发,整个人都是楚楚可怜的无辜模样,他的眼神仍旧深邃而冰冷,恍若一把利刃,将要劈开她拙劣的谎言。   她倒会装作可怜。   “贞娘,我不想听你狡辩。若是真心心慕,那我们再试一次。”   他声音冰冷又无情,如同高台之上的最公正的判官,而崔雅贞是坐下的最不肯改过的死囚。   “什么?”崔雅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讶然问道。   “吻我。”   他睨着她,仍旧高高在上,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调。   “你……卫暄,要干什么?………你疯了这里可是祠堂!”   讶异与恼怒交替,她即使极力压制,语气还是又快又怒。   卫暄展眉垂眸,眼神从盯着她的眼眸,向下移至她红润的嘴唇。   崔雅贞想逃离这里,卫暄简直疯了,他疯了,他是个疯子。   挣脱几次未果,卫暄反而靠的愈近了。   他猛然松开对她的桎梏,转而揽住她的纤腰。呼吸交缠之间她闻见了他身上的檀香,倏然她的琥珀色的瞳孔放大,他温热的唇瓣直接贴了上了,如鱼般游动。   鱼得水,游得欢快,二人互换着温热气息,唇齿相依。   祠堂冰冷肃穆卫家的列祖列宗全在,他们二人竟在此做这种事情,思及此处她的心跳的愈发快了,竟有种难以言说的刺激之感。   她有些腿软,微弱的反抗几乎成了欲拒还迎。她听见耳畔他的轻笑,他很满意。   一吻毕,他即刻变得温和却又端庄,做回了那个高台之上那圣洁无私的圣子,仿佛方才那般动情的人不是他。   “卫暄!”她又羞又恼,只想将这人的此面展给众人看。   “我信贞娘了。”卫暄柔声道。他弯唇,似是恩赐般。   昨天有此心,他便遣木越寻来了许多东西,仔细研究了一夜亲吻这事,陶俑与图册他一一看过,今日还真得了几分趣。   “你……你这般就不怕别人知晓。”她心跳得极快,瞪着他,又中气不足的威胁道。   卫暄笑而不语。   他的沉默又如同一种暗嘲,粘上卫家七郎,是了,她说了别人也不会信。   顷刻,他不知从哪取出了那个被她退回去的镯子,重新打开紧紧扣在了她的手腕上。   “贞娘,别再丢了。”他掀起眼皮,一字一句的悠悠道。   说罢,他终于松了手,崔雅贞甩开手,慌忙离去,心中暗骂:“疯子,真是疯了。”   临走之际,崔雅贞拔下头上的那朵山茶,狠狠扔在地上。   离去之后,沥青的砖块之上唯余烂得艳红的山茶。   回去以后,赵弘已寻她了许久,见她面色红润,唇上又水光盈盈,问道:“阿贞姐姐,你方才去哪了?”   崔雅贞心虚极了,眼眸直往边上看,敷衍道:“去找溪娘,用了些东西。”   赵弘失落垂眸。   宴会结束,几个小丫鬟被遣去清扫祠堂。   倏然,其中一个蓝衣小丫鬟惊讶道:“这哪里来的红山茶?还成这模样,一看就是被人踩的。”   “红山茶?府中好像只有七郎君院中有。”她身侧的黄衣小丫鬟应道。   回过神,二人面色一沉,讳莫如深,不再提及。      回去之后,崔雅贞心中暗暗揣测卫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前日发生的事情,那样荒唐,她连弥桑都未告诉,现在想起来依旧面红耳赤,卫暄……卫暄!   事不宜迟,实在不能再拖了。她下定决心提笔写信与赵弘,表明希望他能早些求得圣旨。   写完后她便教院里的侍卫送去瑞王府。   她一人躺在床榻上劝服自己不要在意前日之事。   只是侍卫离开崔府之后并没有直接去往瑞王府,而是去了相反方向——卫家。   侍卫去之时,卫暄正在擦琴,他一根根的擦拭又重新放好,又摆出来一盘棋子。那信件很快到了卫暄手上,他随意拆开信件,才看过几眼便渐渐褪下温和的笑意,扯了扯唇角;冷冷一笑。   “她要送,我也不好拦着,便送去瑞王府罢。”贞娘,我给过你机会了。   卫暄轻叹,好似可惜他人错失了什么重要时机。   欲教人死心,就先教其期盼。   至今他都未曾弄清真相。   贞娘,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戏弄我的。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十几日后便是冬至,百姓纷纷祭祀祭祖,阖家团圆。   崔家摆家宴,女郎郎君们嬉戏打闹做一团。   女郎们也悄悄饮了些许果酒,酒过三巡崔安乐问道:“崔十,给姐妹们说说你与九殿下如何了啊?”   “你不是心慕卫七郎吗?九殿下知不知道啊。”崔安乐挖苦道。   是了,她最喜欢的就是看崔雅贞出丑,瞧她默默无名她难堪,今日她显然是故意的。   “九殿下许给你什么?莫不是妾吧。”只要崔雅贞现在不如她,她总是要讥讽她的。   倏然,门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圣旨到!”   来人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第37章   圣旨到来果然排场不小, 为首的中年大太监范茂实身着锦袍笑眯眯地看着崔雅贞笑道:“这便是崔家十娘子了吧,果然如九殿下所说的一般,恭喜了!还请小娘子接旨。”   崔家众人齐齐跪拜。   即使只是侧妃范茂实态度仍十分恭敬, 毕竟现在瑞王独受皇帝恩宠。   “小娘子请起, 这道圣旨可是九殿下亲自请来的。”说罢,大太监范茂实亲手将圣旨递与崔雅贞。   崔雅贞悄悄打量着范茂实看似和蔼, 实则做事滴水不漏, 她心下有了分明。   “多谢公公。”崔雅贞面上故意露出些许羞赧, 摆摆手, 示意让弥桑予大太监一整袋银两。   范茂实笑着颔首心里赞许她的懂事, 也没多说就收下了, 接着道:“杂家这就回宫了,圣上还在等杂家复命。”   崔雅贞领崔家众人拜别一众宫人。   这下她的婚事终尘埃落定。   也就只是这回, 第一次祖母独独留下了她,从前她从来便是不显眼的,也不受祖母喜爱。   院中贺氏坐在高位, 崔雅贞坐下其下, 贺氏吩咐侍女为二人上茶。   崔家老夫人贺氏捻着手中的手串,掀起眼皮瞥了崔雅贞一眼,缓缓说道:“贞娘, 你一向乖顺, 应知晓你以后就算嫁入瑞王府,也是还是我崔家的人,与我崔家荣辱与共。”   “从前那些事,是你父亲糊涂, 莫要真记着了,你怎么说都是我崔家的女儿。”   一瞬间遍体生寒, 原来教她做牺牲品这件事,家中无人不知晓,也都默认了。现下竟无耻地教她莫要记仇?   崔雅贞低下头作思索状。   见她不应答。贺氏面上一肃,阴沉道:“你莫不是记着你父亲与我了。”   “贞娘。”   崔雅贞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忍下去,马上便要彻底离开了,压下心中的怒意,她乖顺地回复道:“祖母,我没有……我怎会记恨祖母与父亲,只是希望祖母也予我些补偿。”   说罢,她刻意地扯了扯嘴角。   闻言,贺氏半惊半怒,讶异于她这个软弱的孙女竟也敢与她谈条件了。   片刻后,贺氏面色晦暗不明,顿了顿,道:“我答应你。”   见自己从前说一不二的祖母竟服软,崔雅贞心中难言的畅快。   离开祖母的院子,回去的路上,弥桑突然说道:“女郎,京中都在传庐陵王要回来了。”   崔雅贞疑惑地扭头,只觉得这个名头似曾相识。   “庐陵王是谁?”   弥桑说不出一二三来,却在崔雅贞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边塞玉门村。   一小娘子样貌俏丽,身着粗布麻衣乌发也用褐色的布条绑着,她抱着木盆,用鞋尖踢了踢身侧晕在一边的男子。   嘴里嘀咕着,“这哪来的男人,莫不是什么逃兵。”   于是,她又踹了那人几脚,见他没反应,这才放下怀里的木盆,蹲下翻过那男人的身子。   仔细一瞧,惊为天人,她们这里哪里有过这样俊俏的郎君,瞧这眉头,瞧这眼睛,瞧这鼻子,瞧这唇。   阿林未曾读过书,不知如何形容这郎君的美貌,只知道他真的很好看。   一转眼,就将手里的木盆忘在一边,把这男子拖回家去。   “爹,爹,爹!你快来看我带回来了个好东西!”   阿林离家还有些距离,便朝着家里大喊。   听到她的叫喊,屋里出来了个中年大汉,瞧着阿林手中拖着的男子,问道:“陈阿林你这哪来的人,别是什么逃兵啊害。”   “净找麻烦。”   “不是不是,阿爹你看他的脸,这模样能是当兵的吗?哪个当兵的这样细皮嫩肉,你瞧他的手,一点茧子都没有,这能是当兵的?”阿林反驳了一大堆。   陈爹闻仔细一瞧果然与她说的不错,这模样哪可能是当兵的。   但他仍旧没有要将他放到家里的意思,毕竟捡回来一个不知姓名身份的人,十分有风险。   陈阿林顿了顿,又道:“阿爹,你瞧他这模样一看便是个有钱的,多半是个什么商人的儿子,到时候他醒了感谢我们给我们一大笔银子。”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放我屋,放我屋。”   陈爹瞧着她那期盼的眼神,知道她是看上了他的皮相,无奈地笑了笑还是答应了。   “死丫头,那你自己管,你爹我可不管啊。”   阿林将那男子拖回家里的榻上,开始给这男子处理腿上的伤口,又把这男子浑身擦了一遍。   阿林在家里天天做活,比很多男子还能干,不过折腾一番还是被累的不轻,瞧着榻上男子熟睡的模样,心中一阵不平。   “啧。等你醒来一定要好好回报我啊。”阿林伸出食指戳了戳那男子的脸颊。   “这皮肤怎么比我还嫩,也不知用什么养的。”   倏然,那男子身上掉下来一块玉佩,上面似乎写着一个字,但阿林不认识。   顿了顿,阿林决定去村头找李书生去问问,他是他们村里为数不多识字的人。   问过之后,阿林终于晓得这男子原来姓崔。      昨日圣旨赐婚,那样大的排场京中无人不知晓。   赵弘又与李彩在宫中一隐秘院子之中见面。   二人约定每个月中都会相见,李彩随意拿起一块糕点,道:“那便借此次旱灾为由请帝后前去祭祀,路上便动手罢。若是还不动手,贾皇后便要疑心于我了,她可是早就教我除掉卫暄了,我到现在都未有行动足够可疑了。”   赵弘轻轻蹙眉,只道:“嗯。”   李彩最恨他这副模样,揉了揉眉心,警告道:“别忘了你我所求。”   二人对视,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他们二人心中所求唯有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正事谈完。李彩缓了缓神色,问道:“你真要娶她?她不喜欢你。”   她直接,了当,戳进赵弘的内心深处的痛点。   “李彩,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赵弘冷冷瞥了她一眼。 第38章   见他这般李彩而不恼, 她知晓他是被她说中了才这般跳脚。   于是她悠悠起身,一步步绕着赵弘,笑道:“唉, 偏偏啊, 人家崔小娘子就喜欢卫暄那种温和出尘谪仙似的郎君,就不喜欢你这种草莽之间长大, 一朝飞上枝头的郎君。”   “啧。”   李彩听见屋内赵弘的呼吸的声音愈发粗重, 做出这模样做甚, 莫非想杀了她。   刚想开口却听见他的回应。   赵弘却意外理智, 平静道:“权力才是我毕生所求。”   “你知晓便好, 我就怕你被这情情爱爱迷昏了头, 弄瞎了眼,忘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你一定要坐上皇位, 我一定也要手握权力,为自己也为哥哥报仇,看到那时谁还敢轻视我。”   李彩站在他身侧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   瞥见他嘴角拉的平直, 就知晓他不一定能做到。   反正, 他们这一辈子都纠缠不清了。      初冬天气暖,小似立春时。乍寒过后又是几日回暖,崔雅贞前几日方才加上的里衣又去了一层。   近几月来无雨, 草木枯焦, 百姓食尽蓬草,再剥树皮。不得已吃山中石,少食即饱,然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   京城内外景象相异, 京内仍旧繁华奢靡如常,京外饿殍遍野, 啼饥号寒,且早已有灾民聚集,死者相枕于路。   皇帝遣亲兵武力镇压才勉强压下去,现下便是号召士族官员“自愿”捐款救灾,安抚灾民。   只是这些处于闺阁之中的崔雅贞一概不知晓,自那日圣旨到来,宫中也遣来了一位教养嬷嬷,专门教她,她已经许久未出过家门了。   外面形势愈发严酷,连弥桑都听见了些风声,忍不住向崔雅贞说道:“女郎,我听闻外头似是饿死了不少人,灾民都聚集在京外各家都准备捐些银子、搭粥棚呢,也不知道家中会遣哪位女郎去呢。”   崔雅贞本正记着徐嬷嬷教的规矩,闻言有些讶异,心中有股难以言说的滋味,徐嬷嬷从宫中来竟从未提及。这几日还有士族的女郎举办办宴会,给她递来了帖子。   她疑惑又可惜,“从前竟从未听见风声。只是如若这样家中应会遣六姐姐去,其实我也愿,只是这样的事应是轮不上我的。”   “弥桑你将我书柜旁最底下的那一层首饰都捐去了罢。”不过前几日才从祖母那里讨来的东西,现下就派上用场了。   弥桑瞅了瞅自家女郎,有些着急,“女郎,我们也没有多少东西了。”   崔雅贞翻了翻手中的手册,猛地一顿,又道:“算了,还是把那些换成银子再搭一个粥铺罢,叫院中几个侍卫跟我一同去。”   思索片刻,她觉得若是捐银子只怕还到不了灾民手中,不如再搭一个粥铺,希望可以暂缓灾民之难。   语毕片刻,“咚,咚!”倏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原是一个奉命传话的小丫鬟。   她神色紧张,顿了顿,道:“女郎,徐嬷嬷留下话,教你这几日不要随意出门,还有盖头要绣了。”说罢,她小心地抬眼瞧了面前的女郎一眼,见她面上并无愠色才松了口气。   毕竟这些日子徐嬷嬷属实严苛,她就担心主子心中不喜徐嬷嬷,会牵连自己受无妄之灾。   实际崔雅贞确实不喜欢徐嬷嬷,不是因为她的严苛,只因她满嘴女德教她要温和贤良,说白了就是教她本本分分做个侧妃,莫要再想别的了。   她与赵弘本就是做戏,但徐嬷嬷是皇帝遣来的人,赵弘帮她到这个份上,她更不好向他抱怨。   “我知晓了。”崔雅贞瞥了眼那年少的小丫鬟,没有多说。   旁边桌上放着绛红色的盖头,她低低转过头去瞧了一眼,告诉弥桑,“换个打扮,我们从小门走。”   一声叹息。   “盖头回来再绣吧。”   弥桑担忧,“女郎,只是这样若是让徐嬷嬷知晓了……”   崔雅贞:“知晓,便知晓了罢。”   一盏茶后二人便驾轻就熟地打扮成两个小郎君的模样,悄悄从院中一个少有人知晓的小门离去,没发出一点声响。   外面的景象的可怖,远远超出了崔雅贞的想象。乌泱泱的人头,大片大片的灾民,灾民形如枯槁面黄肌瘦,来治理的官员却大腹便便面色红润,所谓治理就是站在高台之上催着手下人干。   “弥桑,京中怎会是这幅情景。”崔雅贞问出。   弥桑还未应答,身侧有一年迈的老人摇了摇头道:“小郎君,像你们这般的贵人真是不知晓啊……”   她本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一个字。   怔忡片刻…   崔雅贞哪里见过这种情景,从前听从父亲学习儒学之典,私下爱看皆是游记行记。   只有之前在卫家跟着卫姑姑学习时听她提及过她少时京中曾经发过一场灾疫死伤无数,多半皆是平民百姓,那时她便励志学医直至现在。   那时只是听卫姑姑讲,自己其实并不理解为什么会因他人而下决心,她从来只为自己,今日见此场景,她终于明白了。   许久,心中终于平复,她催着侍卫将粥铺搭起来,自己也没闲着,观察着四处情景。   倏然,她瞧见左侧前方的一处粥铺之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再向上看那上面写着一个“卫”字,她愈发确定了。   正是她方才心中所想之人,是卫姑姑。   正好那人也转头看过来,二人对视。崔雅贞低下头去,心想也不知姑姑认出我没有。   毕竟她现在一副男子模样。   就在崔雅贞以为姑姑并未认出她来,片刻后传来一声呼唤“十郎。”   一抬头,卫灵瑾便已经在她面前来,含着笑看着她。   崔雅贞刚想回应她,穿过她的肩头却又瞧见另一个身影。   一个长身玉立的郎君在卫家粥棚旁身侧跟着个高挑的侍女。   是卫玑。   心跳得极快不安在心中盘旋,又惊又惧,她想起了那日卫暄的“等着”,与他看似随意的质问。   她知晓卫暄只是看似好脾性,若是教他知晓了从前她的刻意接近,全是因为要摆脱杨栖,她的心慕全是假的,他又会如何?他那样的郎君光风霁月高傲,应是最恨别人耍他。   如何也不能教他知晓。   于是,她猛地拉过卫灵瑾躲着侍卫身后,卫灵瑾一面疑惑地瞧着她。   她解释不了自己的异常举动,顺了口气才说道:“姑姑,我以为那人是表哥。”   如何也不能教她们认出自己来。   卫灵瑾笑了笑,只道:“那人的确也是你的表哥,不过不是七郎。”   崔雅贞:“只是我现下已与瑞王殿下定婚,不愿再见外男。”   卫灵瑾并未多说,表示理解。   城外布粥摊,身后高台之上站着几位郎君,有方才大腹便便的官员,还有两位身着官服的郎君。   那官员拘谨异常,背后竟生了汗。   贤王也就是三皇子赵寄指了指城下那道纤细的身影,扭头问道:“那人是谁?”   一旁的卫暄只是瞥了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小郎君”,悠悠道:“大抵是哪家小郎君罢。”   “嗤。”赵寄摇了摇头眉梢一挑,揶揄道,“玉臣,你分明知晓是谁,连我都隐瞒,那分明是个小娘子。”   卫暄不语。那道身影他见过无数次,描摹过无数次,纤细,柔和却意外的硬。   方才她是在躲卫玑吗?她怕卫玑……?为何会怕卫玑。      夜里,带着一身疲惫,崔雅贞拉着弥桑回到府中,果然无一人察觉她的离开。   沐浴过后,身着寝衣她坐在床侧开始绣着盖头,她本想随意绣上几针敷衍过去,又想到徐嬷嬷那老且堆满皱纹严苛的脸。   “唉。”一声叹息之后,她打起精神开始绣。   卧房里的灯光算不上明亮,她对着烛火绣着盖头,不一会眼睛便有些乏了,抬手揉了揉。   倏然她瞧见门外映着一道身影,今日应是樱红守夜,这又是谁。   她走进清晰地听见那人一字一句,悠悠道:“贞。”   “娘。”   尾音缠绵不绝。   那道清冽的声音一听便知晓是谁,她不想给他开门,那日祠堂她早已见过他的疯癫模样生怕他再做出什么事来。   于是,她背过身去,堵着门,冷冷道:“卫郎君来做什么?”   “贞娘,我是来与你道别的。”他的声音意外的柔和。   道别?他要去哪。   心中一紧像被拿细针刺了一下,崔雅贞仍旧坚持不肯开门。   “贞娘,你连再见我一面都不肯吗?”他这话分明就有委屈的意思。   崔雅贞一时失神,平日里那高高在上的人儿,竟也会这样委曲求全。   “最后一面。”她冷静道。她告诉门外人也告诉自己。   一开门,   他迎着烛火,面色被分割成一明一暗。   他的面上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情,温且复杂,如同温和细弱的涓涓细流,接着他弯了弯嘴角,慢慢地笑了。   顿了顿,他向她手中的盖头瞧去。 第39章   他分明认出来了, 面色一凝,眼中的温和蓦地转为隐忍的怒意。   是了,那抹朱色红得刺眼, 他想视而不见都难。   她在为嫁与他人而准备, 得出这个结论他的心好像被人掏了出来,胸口只剩一个空落落的大洞, 又疼又冷, 袖下的手臂青筋暴起, 盯着她, 明知故问, “贞娘, 这是何物?”   他的目光灼热,但崔雅贞瞥了他一眼, 实在无意与他纠缠,直接了当,“如你所见, 是我成婚用的盖头。”她语气平淡, 只是在陈述眼前的事实。   背着烛火,崔雅贞面上昏暗,卫暄看不清她的神色, 但她的平淡漠然的态度却直直激怒了他。   她的漠然称的他的怒意愈发可笑, 她平静,他反而像个疯子。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意,是,现在她还是真半点不在意他了。   卫暄眯起眸子, 强压着巨大的怒意,再次问道:“贞娘, 你是真心想要嫁与瑞王的?瑞王与你只是一个侧妃的位子,不过也是妾,我何尝想…………”   “玉臣!”   他语未毕,被崔雅贞急快地打断。卫暄第一次听崔雅贞这般唤他,顿了顿失了神。   或许,他也想听听她要说什么。   崔雅贞立着,微微挑起下颌,“既然见过了,夜深了多有不便,请你离开吧。”   她之所以唤他‘玉臣’,不再叫他表哥,只因实在不愿意再与他过多纠缠,她现下虽心中很乱但这个念头却愈发明晰。   她的话直白又浅显,听到这话的郎君面色逐渐阴沉,眼神中氤氲着凉薄的寒意,身子却屹然不动。   倏然原本站在门口的卫暄,上前一步。   “贞娘,你愿意跟我走吗?随我离开京城。”他像是没听见崔雅贞刚才的话,依旧温和地自说自话道。   “去哪?”崔雅贞面露狐疑,下意识地反问出来。   “青州。”卫暄以为她动摇,语气渐缓。   闻言,崔雅贞摇了摇头,转了步子与他拉开距离,拒绝道:“我不愿,圣旨已下我是要嫁给瑞王的。”   “玉臣,你走吧。”   卫暄心中莫名的暴戾,他向来自持平和,何时有过这种奇异的感受,但他仍旧理性地解释道:“贞娘,跟我走,你与瑞王的婚事我会解决,从青城回来以后我自会退掉与袁家娘子的亲事,再等几年我便娶你。”   那次以后他便想清楚了,从前不愿娶她只因娶她会有太多麻烦,还需要权衡,但逐渐地他发现,比起那些麻烦,他更不能忍受她嫁与他人。   她像幼时那只雪兔,却又不是。他能因为不想让出兔儿而将其溺毙,却不能如此对待她,她是不可控的。   所以他愿意牺牲一些。   崔雅贞瞧着他,心中并没有动摇,即使明白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很大的退步了,只是现下她的确有了更好的选择,他也并不是她想象之中那个温和良善的郎君,   更无论从前那些虚无缥缈的动心。   于是,她垂眸想避开他的眼眸,却无意瞧见他今日竟带了她所做的香囊。   缎面之上是她一针一线绣出的君子兰。   不应时节,不合时宜。   收回视线,她冷冷道:   “玉臣,如若可以选择安宁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奔波,从前我接近你心慕你,那是因你是我心中最好的郎君,可是你现在,你不再是了。我……也不愿再跪着乞求你的怜爱。”   卫暄微怔,似是不解,只听出了她的拒绝之意,“贞娘,我并无此意……那现在你心中最好的郎君是谁?瑞王吗?”   崔雅贞心中叹气内里的无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根本不明白……   现下她只想快刀斩断与他的联系,于是她承认了,“是,就是九郎,我心慕他所以才会决定嫁与他,不愿和你去青州。”   往深了说去,她现下更怕再与他纠缠会被卫玑认出,到时候只会更加麻烦,这样高高在上时常被人捧着的郎君也不知会如何报复她。   而现下只需要心一横,狠心斩断牵扯,卫暄那样高傲,想来也不会再多加纠缠。   闻言,卫暄的眼神凛冽如一把薄刃,似要剖开她的胸口,取出她砰砰直跳的内心瞧瞧她究竟在想什么。   “玉臣,我要歇息了,你快离去吧……袁家娘子那样贤良定是愿意陪你的。”   她明显地赶客。   卫暄终于不能硬装作不见,十八年头一回被人这般直接的拒绝,他乃士族郎君中的佼佼者,即使从前不表现出来,他也是高傲的。   他瞥了她一眼,便拂袖而去。   归去沧濯院,瞧着满院的君子兰,他的神色匿在黑暗里教人看不清。   突然,他叫来木橦,   “去给我寻一个盖头,再找来些绣盖头的针线。”   低沉的声音,面上他的眼睫在下眼睑投出一小片阴翳,显得晦暗不明。   木橦摸不着头脑,开口应是。   她愿与不愿已经不重要了。      玉门村陈家,晨间陈阿林便早早起身前去有些距离的地方打水,卖力拎起一个木桶。   走回家以后却远远瞧见门口立着一个人,长身玉立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晓不是她们这里的人,那人正是她前几日救回来的郎君。   心中一股难言的自豪之感油然而生,自己这回可是捡回来了个宝了。   她将木桶放在院子里,匆匆凑过去,一把抓住那郎君,欣喜道:“你醒了!你是谁?哪里人?”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晓,自己有没有押对宝。   那郎君的袖子被阿林拽得紧紧的,但他并没有甩开,而是温和地道谢:“娘子,我是京城人士,姓陈,名为华,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原来被救当日他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记得隐隐约约间有个小娘子救了他。   十日前,他前去边塞调查外邦细作的事,方才开始,竟遭暗算。其中一定有人告密,现下他定不能轻举妄动,得时刻保持谨慎。   故他并未将真名说出。   阿林闻言蹙眉,有些气愤地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竟敢骗我?你这牌子上明明写的崔,却骗我姓陈。”   说罢,便拿起一旁的扫帚,作势要往崔雅凛身上抽,“好罢!你既要骗我,就留下银子,离开我的家中。”   他头一回骗人,眼见自己的谎言即刻便被拆穿,崔雅凛面露羞赧,低声解释道:“小娘子,我前来乃有要事,若是全盘托出恐会连累你们。”   闻言,阿林顿了顿,思索片刻,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那你就告诉我一个人,别告诉我爹娘,我发誓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崔雅凛对上对面那双清澈的眼眸,顿了顿,心想现下还需她的收留,便将实话说出:“我乃崔家之人,名雅凛,还请小娘子替我保密。”   “雅林?是哪个字啊,我没听过,你的名字和我好像啊。”阿林先是做出捂住嘴的动作,又忍不住地问道。   崔雅凛温和地笑了,温声解释:“大雅的雅,凛然的凛。”   阿林没读过书,不懂他在说什么,却又不想表现出来,只能拍拍自己的脑袋,回应道:“噢!”   “你既是京城人士,肯定是个大财主,你回去以后能不能多给我些银子?还有我救了你,能不能给我寻个像你这样俊俏的郎君。”阿林如倒豆般说完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崔雅凛虽然曾经游历民间,却甚少与女子接触,头一回遇上这般坦率直接的小娘子,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顿了顿,回应道:“娘子之恩我自会报答,只是为娘子寻郎君之事……属实有些困难。”   阿林打量着他,心中生出许多小九九,最后只能长长叹息一身,“那好罢!你就给我多些银子吧。”   崔雅凛拱手行礼,过后又在思索如何联系远在京城的卫暄。      此次灾荒受灾范围甚广,灾民数量众多。卫家七郎卫暄拿出自己的私产赈灾,在民间声望更甚。   而卫暄此时却坐在卧房内对着桌上的书册,一只手上拿着针穿着金线。   另一只手上捧着与其整个人气质都不大相符合的红色绸缎。   他学东西向来是极快的,早已寻绣女请教过几个时辰,现下绣这样的盖头也是有模有样,不在话下的。   他记性极好几乎是过目不忘,少时曾在书中看过,盖头,一盖,举案又齐眉;二盖,比翼共双飞;三盖,永结同心佩。   这些都被他记在心里。而他也并未有唯有女子才能绣花的偏见。   他知晓绣着盖头的新娘会是满怀对心爱之人的憧憬的。   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他知晓到那时她恨他还来不及,定不会乖乖再绣一次盖头。   如若那样,不如就由他来。   他绣的是花色复杂的鸳鸯,故即使聪颖却仍躲不开被细针扎出滴滴血珠。   十指连心,心也在痛。   他视而不见,专心致志。 第40章   卫暄虽天生聪颖, 做事却不轻浮。犹记年少时夫子曾教做事要“专志、壹志、凝神”,故他做事从不有二心。   他垂着眸,神情古怪, 拿着朱色的盖头一点点绣着, 想起前人讲‘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眼前又浮现起那张白净的小脸。   贞娘你也是这般想的罢。   远远瞧去, 他这番模样竟像极了深闺待嫁, 憧憬婚事的小娘子。   木樾在门口踌躇片刻, 定了定还是选择进去打断自家郎君。   “郎君, 五郎君前来拜访。”木樾行礼后一抬头, 恰好对面郎君那双微冷的眼眸,瞧见他手中拿的东西后瞬间有些咋舌。   绣花, 自家郎君竟在绣花。   微微惊愕之后,木樾不敢多看,向后一步离开。   闻言, 卫暄只是随意将那红绸丝线与花样册子随意放在身后。   待卫玑来后, 瞧见他案前空空有几分疑惑,没有多问,直接切入正题, “玉臣, 皇上命你去青州赈灾,你……如何想的?”青州乃是受灾最严重的区域,灾民数量众多隐隐有转变为匪的苗头,这并不是个好差事, 一不小心就会弄丢性命。   卫暄莞尔,平静地回应道:“只是这回是不得不去的, 不过也就最多十几日。”   “玉臣!庐陵王即将入京,到时候若是乱起来了,谁还顾得上你。”   瞧他不慌不忙,卫玑心急如焚,正是因为他知晓众多灾民都仇视世家,他很担心……   “五兄,我心中有数。”   卫暄的确早已有了计划,前去青州也只是计划中的一环。   听见他肯定的回应,卫玑轻轻一叹,“若是你与薛礼早已谋划好,为兄就不多问了。”   他并没有否认,“多谢五兄关心。”   随即,卫玑又想起了一件事,想到便提道:   “不过还有件闲事,我现下是知晓那日和瑞王在一起的女郎是谁了,那小娘子说来也算你我的表妹。据说瑞王为了她,拒了庾家,还是个痴情的?”   “玉臣,你怎么看,其中……会不会有什么我们不知晓的筹谋?这种时刻,万事需得小心。”   卫暄面色一僵,转而又恢复平素的和煦,摇了摇头,否定道:“不会,崔家早不似从前,现在没有任何价值。”   说罢,卫暄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水入喉他终于冷静下来,   一提及崔家,他似乎又回到那日,再一次对上她决绝的眼神,与毫不留情的拒绝。那张平素里总是含着腼腆笑意的小脸,竟会有那样无情的神情。   是了,那样的她怎会希望与他‘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此刻她攀上了他人,定是恨不得与他撇干净一切关系。   若能回到那日那晚,要问他悔吗?不,他还是会那样拒绝她,只是或许会与她说清,他以后会娶她的。   他卫暄,   从不为自己说出的任何话亦或者做出的任何决定,而后悔。   卫玑瞧他面上无色,也不过是随意问道,他也不觉得崔家能有什么值得利用的。抬眸,瞧见对面郎君捏着茶杯的手指之上,有不明显的褐色小点,像是方才止住血的伤口。   转头,他想为自己斟一杯茶,无意瞥见卫暄身侧戴着的香囊。   想起院中侍女所说,卫暄已与袁家娘子定亲。   “玉臣,你与袁娘子现在也算是情投意合?婚期定了吗?”   说罢,他挑眉,揶揄地看向卫暄。   卫暄知晓他瞧见自己身上的香囊了,没有解释,顿了顿只道:“听从叔母安排。”   卫玑也不甚在意,只以为他否定是想护好袁家娘子的名声。   “那我便等着吃你的喜酒了。”正事说完,他便想要告辞离开。   起身时却瞧见,卫暄那层层堆叠的雪色衣摆后似乎藏着朱色的红绸。   那模样像是成婚之时用的盖头,他刚想开口打趣,却又想到刚才瞧见他手指之上的褐色的小洞。   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想法浮现在脑海,   压下这个颇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卫玑好不容易稳住神情,便告辞离去。   待卫玑离去,卫暄缓缓解下身上的香囊,放在手心,细细摩挲着上面的君子兰。      宫中已定好婚期,良辰吉日便在半月以后。一切准备就绪,再有几日徐嬷嬷便要回宫去。   “女郎,盖头绣的如何了?”徐嬷嬷临走的之前特来问询。   崔雅贞眼神示意弥桑将绣好的盖头端来。   徐嬷嬷随意扫了一眼,见中规中矩不出错,方才露出笑来。   她今日的确也不为盖头而来。   “临走前,还是有些东西要教给女郎的。”说着引着崔雅贞进了里屋。   待二人做好,她将怀里的匣子放在桌案之上,取出里面的图册和两对小碗。   崔雅贞正疑惑的时候,就见徐嬷嬷就将那对扣的小碗揭开。   那小碗里有画,里面画着两个交叠的小人。   刻画细致,活色生香。   瞬忽,意识到这是什么,崔雅贞羞得扭过了头,徐嬷嬷面色平静,偏偏将小碗送到她面前。   劝告道:“女郎,莫要害羞仔细瞧瞧,这便是周公之礼。”   说罢,又将那厚厚几本册子放到她怀里,嘱咐道:“女郎年纪稍长于瑞王殿下,更要仔细学学,莫要日后惹得殿下不高兴,那时什么情谊都抵不了了。”   崔雅贞愣了愣,忙称是。   临走前徐嬷嬷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崔雅贞一眼。   徐嬷嬷离去,只留她一人坐在房里,想起刚刚窥见的小碗里的画,她顿感浑身发热,气血翻涌。   这便是周公之礼?   热意上了脸,她慌忙将那册子与小碗放到箱子的最底层。   只是脑中还是时不时会浮现小碗里那画的极为细致的场景。真是教人羞赧。   她倏然明白,为何从前做的梦,在交吻之后就没有后续了。      卫暄启程离京时卫家年轻的子弟均前来相送,众人皆知他此次前去青州危险重重。   只是他平静如常,面上挂着笑意,一一道谢。   道谢之时,他悄无声息地环视一周,没有,他最想见那人并没有来。   他的心猛地一落。他心中有些怒意,但妒意更甚,她应是为了瑞王才不来了罢。   面上不显,他却没有动一步。   入冬已久草木凋零,他今日披了一件玄色鹤氅衬得整个人愈发冷肃。   许久,时候一点一点流逝,那人始终没有前来。   木橦对了对时刻,上前提醒,“郎君,再不启程就要耽搁行程了。”   “再等一刻吧。”他已不抱有希冀。   木樾悄声道:“郎君,昨日我是交与崔家的门房,许是崔娘子根本没有收到信。”   愣了一下,其实他知晓她不可能没有收到信件的。她不来只是因为她不愿。   轻叹一声,卫暄又嘱咐道:“让东篱护好她,我回京前不能出现任何事。”   贞娘,等我。   接着,他终于高声道:“启程!”   得令随从准备启程,卫暄利索地翻身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   人群散去。   直到他们一行人的身影在远处化作一粒黑点,崔雅贞才悄悄合上酒楼的窗。   是的。   昨夜她收到了他的信,她知晓自己不该来的,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来了。   她也听说了青州的情况,明白他此次前去生死难料。   他走了,但她并没有因此有摆脱他的喜意。   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有种难言的忐忑。   回府不久,崔雅贞意外地收到了卫灵瑾的信件,信中讲入冬后城东有许多病了的灾民,询问她是否愿意前去。   灾祸一般都会伴随着疫病。   她当然愿意,救人便是她学医的初心。   崔雅贞前去城东与卫灵瑾约定的地点,却直接迎面对上了现下她最不想遇上的人。   那人身着粗布麻衣却风姿不减。   是卫玑。   他见崔雅贞看着他,也报之爽朗一笑。   见他如此反应,她大概能判断他应不识得她的。   崔雅贞长舒一口气,又见他身侧并没有带那高挑侍女这才放心下来。   那个侍女认得她的脸。   卫玑嗓音温和,主动问好:“你便是崔家表妹吧,我是卫家五郎也算是你的表哥。”   终于确定了,他的确不识得她,崔雅贞心中那块悬吊的巨石终于轻轻落下,她放下了戒备,主动上前问好,“表哥好。”   对面的郎君也无声地打量着她,这便是那个传闻中的表妹,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声音有些熟悉,似是在哪听过。   二人还未来得及多说几句,卫灵瑾见二人全都到齐,便唤二人过去。   “五郎,贞娘,快过来。”   三人分工,卫灵瑾问诊,卫玑负责写方子,崔雅贞按着方子包药。三人分工有序,还有下人帮着煎药。   只是头一回拿到卫玑所写的药方时,崔雅贞愣住了。   这字迹……   分明就与成玉如出一辙。   成玉不是一个穷书生吗?与卫玑……有什么干系。 第41章   见身侧的女郎一动不动, 卫玑心中疑惑,便开口问道:“表妹,怎么了?”   听见他的声音, 崔雅贞回了神, 心中仍有疑虑,天下有字迹相像的人倒也不奇怪, 故还是想再试探几回。   她摇了摇头, 温声道:“我只是觉得五表哥的字写的格外好看。”   卫玑没有正面回应, 而是说道:“表妹倒是个妙人。”   接下来的相处之中, 崔雅贞手上虽做着事, 却不忘找机会试探他。   终于几日后机会来了。她瞧见闲暇时刻卫玑在看书, 便主动上前柔声问道:“五表哥,这是在看什么?”   卫玑面露讶异, 主动将书翻过来,回应道:“是一本游记。”   要说从前,卫玑对崔雅贞的认识只是未来侧妃, 故对她敬而远之。但在相处了一段时间后, 他发觉她并不是寻常那种娇贵的小女郎,有着不寻常的耐心与认真,教他很是钦佩。   于是, 他并不抗拒与她交谈。   一旁的小女郎听见他的答案——游记。   勉强才压下面上的欣喜, 又问道:“表哥也喜欢看游记吗?我也喜欢。”   闻言,卫玑终于认真地看向了她,正色道:“表妹也喜欢?我那里有许多,若是表妹想要什么尽可以听我说。”   他说完, 崔雅贞突然想起他前些时日正是因为出游才才不在家,成玉也爱游山玩水, 这又与成玉吻合了。   见她愣住,卫玑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道:“忽然想起我有个……友人也喜欢看游记,他也珍藏了许多。”   卫玑方才想起的人是卫暄,却又想到卫暄与崔表妹大抵是不相识的,想了想故用友人代称。   崔雅贞听了万分激动,喜欢看游记的友人,是指的她吗?   顷刻间,她看卫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成玉是他,那日湖畔弹琴的郎君还是他。   她从前想象的成玉就如同他一般良善细心。   见对面女郎的眼神倏然变得亮晶晶,卫玑不明白,但依他的性子也不会多问。   卫灵瑾一回来就看见二人言笑晏晏,打趣道:“唉,我之前就给贞娘说过了,我们五郎也喜欢弹琴,你们肯定聊的来。”   卫玑笑着摇了摇头,回应道:“原来表妹也通乐理吗?二姑姑,我方才还在与表妹说我们都喜欢看游记呢。”   “碰上兴趣这般想象的人儿很是不容易,你们闲暇时刻好好聊聊。”卫灵瑾莞尔。   转身过后,卫灵瑾眼眸之中流露出忧愁,她知晓现下局势愈发不好了,平静只是最表层的掩饰。      玉门村。   阿林刚用完早膳,便随意坐在一个坎子上摇着腿,一边大喇喇地啃着枣,“陈大郎君,你知晓吗?我今日去镇上可听人说京中要大乱了。”   本在扫着地的崔雅凛一听,心跳一滞,急忙问道:“什么?阿林你还知道什么。”在这边塞的村子里消息闭塞,他几乎如同与世隔绝。   “哎,你得求我,这是另外的价钱。”阿林卖起了关子。   吃完枣子,跳下坎,围着崔雅凛转了几圈。   前些日子崔雅凛还不习惯阿林如此作为,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也逐渐习惯了,知晓这里民风质朴开放,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而他对于这里的生活也有些沉醉。   他早已摸清了阿林的脾性,知晓她并不贪婪,于是主动道:“待我回京,阿林想要什么都可以。”   一旁的阿林闻言水灵灵的杏眸一转,想到了一个主意,开口道:“那我要你带我去京城看看。”   听到她如此简单的要求,崔雅凛立马应下,“我答应你。”   得到承诺,阿林鬼鬼祟祟地凑到他身边,故作神秘道:“我可听说叛军马上入京了,还有那个什么卫什么郎好像死了还是……我也不清楚,就是青州那个,好像叫什么卫旋…轩?”   “我也只是早上去镇上听茶楼里的人说的。”   崔雅凛拿着扫帚的手一僵,面露担忧之色,连忙问道:“阿林你可知镇上有无驿站?”   阿林想了想才道:“有一个,你要寄信……?”   崔雅凛看了眼天色,正色道:“是的,我有要紧事。”   回京事不宜迟,也不知阿贞如何了。   “哦,那好吧,吃完午饭我带你去。那你以后能不能教我认字?”   “还有你用我的铜板要记账,我是你的债主。”   “嗯。”      距婚期仅有五日,崔雅贞仍坚持每天去城东救人。   近来死的灾民愈发多了,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有灾民不断向京城涌入。她与卫灵瑾的努力似乎是杯水车薪。   这日三人正如往常一般看病救人。   倏然,卫家的一个侍卫匆匆赶来,低声且悲痛地报上道:“瑾娘子,七郎君他……他在青州受了重伤,现下生死未卜。”   毫无准备接收到这个消息,崔雅贞整个人都凝固住了。   直到手中的碗落在地上,发出“吭!”的一声,她才反应过来。   卫玑一脸难以置信,质问道:“这什么怎么回事。”   侍卫低下了头,吞吐道:“五郎君,具体还不知晓,青州只递出了这个消息。”   卫灵瑾面色不好,却也只能强压下悲痛,先安慰面前的二人。   周围明明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崔雅贞却觉得很静,静到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越来越快……   她只觉脑中一麻,唇瓣微颤,卫灵瑾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忽然想起那日,卫暄临走前特地给她递了信,他却没有见到她。   卫暄……   没有窃喜,唯有惊惧。   连卫暄那般的人都这样了,那她们呢。她将自己的惊与惧还有一股不可言说的悲,归咎于对自身命运的忐忑。   “崔娘子,你现在方便同我来一下吗?”赵弘的到来,打断了崔雅贞的思绪。   她垂眸,顿了顿回应道:“待我告知姑姑与五表哥。” 第42章   “姑姑, 表哥。瑞王殿下同我有话说,我过会便回来。”她的声音还在颤抖。   她说完,身边的两人也在打量着赵弘。尤其是卫玑, 他是头一回见到这个传闻中最受圣眷的瑞王。   赵弘礼貌性的与二人寒暄片刻, 便拉着崔雅贞去了附近的一个酒楼。   一进入包厢他神色瞬间变得严肃,瞧见对面女郎不妙的神色, 他正色道:“阿贞姐姐, 最近不太平, 这几日你便不要出府。”   见他郑重其事, 崔雅贞颔首。其实这几日她也隐隐约约感到不对劲, 整个京中有种暗流涌动的感觉。   “卫暄的事, 你……知晓了吧。”他试探道。   提到卫暄,崔雅贞瞬间又有些喘不上气, 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姐姐不要太伤心,他不会有事的。”   崔雅贞只以为他在劝慰她,又以颔首回应, 撇过头去一副不想提及这个人的模样。   接着, 赵弘又温声道:“等我们成亲后,我便带你离开京城,京中不能多呆了。”   “谢谢你, 九郎。”崔雅贞抛去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 由衷地感谢道。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叛军进京的速度远超赵弘等人的预期,而京中得到消息的世家能走的都已经南渡离开了。   午夜,瑞王府。   “赵弘!你要去哪?”李彩厉声问道。   “我要亲自去接阿贞。”   李彩神情陡然变得复杂, 拉住他的手臂,卖力地摇了摇他肩膀, 含怒道:“赵弘你是真傻假傻啊!现在这种情形你告诉我你要去接你的女人?待我们成事你要什么女人没有!”   赵弘明显一顿,低声道:“她不一样。她是幼年时,唯一帮过我的人,我怎能弃她于不顾!”   “赵弘,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个道理你明白的。坐上那个位置的哪个不是心狠绝情的。如果你不比别人更狠,那个位置凭什么是你的。”   听完李彩所话,赵弘明显愣了一下。   见他似是动摇,李彩连忙乘胜追击,对着他的眼眸,劝道:“你想想为了这一刻,我们废了多少时间,汲汲营营了多久。为了你我的筹谋,我委身于老皇帝,每日活得如履薄冰。不说我,还有你的母家,你的母亲!为了你能登上那个位置,牺牲了多少!你自己呢,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你不想复仇吗?”   李彩的话既像劝告又似蛊惑,她继续道:“赵弘,五王现下即将入宫,你确定要将皇位拱手让人吗?现下你只要带着一只军队进宫,便可以清君侧的名义杀掉他,而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君。”   “你想想若是五王坐上了那个位置,你和你的阿贞会怎么样,他会放过你们吗?莫不成你想与你的阿贞姐姐做一对亡命鸳鸯。”   “想想你要的是什么。”   李彩嗤笑,转而又劝道:“九郎,你相信我。我们派人去接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赵弘袖下的手掌越攥越紧,许久猛然卸了力,沉声道:“听你的。”   一旁的李彩终于松了了口气,命令屋外的侍卫,“还不跟着瑞王殿下去。”   李彩心中暗笑,因为她知晓今日过后,京城就要变天了。      距婚期只有一两日了,局势愈发严峻,现下共有三股势力向京中袭来,一支是匪兵,一支是庐陵王所领的叛军,还有一支未知军队。   京城即将面临着一场疾风骤雨,众多世家选择南渡。   崔家当然也选择了南渡,只是崔雅贞不知晓。前几日,父亲与祖母私下寻了她,劝她留在京中,候着瑞王的迎娶。不管如何,不能下了皇家的脸面,日后也好有回旋的机会。   崔雅贞答应了,她也是不得不应。   于是整个崔家,只余她,与院子之中的一些愿意留下的下人。   她也是昨日才知晓,哥哥早已离京,如今也是杳无音信,生死未卜。   卫暄,哥哥。   她的心好似被一坨棉花给塞住,说不出的痛心,想来想去只能赖世事变化太快。   今日成婚,她早早便被叫起梳妆打扮,等着瑞王的迎亲。   她也是第一次画这般浓重的妆容,先是敷了一层厚厚的铅粉,又画上了浓重的远山眉,以胭脂晕开于脸颊,用朱砂点染唇心,最后在额间、鬓边点缀花钿。   妆后,镜中之人好似戴上了一具假面。   她在院中等着,只是从清晨到午后,没有一人来。   “有消息了吗?”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崔雅贞扯了扯嘴角,放下了手中的梳篦。   “女郎,来没有来人。”弥桑此刻心急火燎,蹙着眉担忧地看向崔雅贞。   崔雅贞心中一沉,已经到了这个时刻赵弘还未来。是他出什么事情……亦或是她再次一次被…抛下了。   思及此,她重重地合上了眼眸,头上的发冠很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倏然,外院的小丫鬟冲了进来,将一封信送入崔雅贞手中。   她迅速地拆开信件,大致浏览,转头对弥桑说道:“弥桑,你带着院中人先走,莫要带金银之物了,叛军就要来了。”   弥桑却不肯,问道:“女郎,那你呢?”   崔雅贞莞尔,安抚道:“弥桑,瑞王会在城郊别院接应我,人多更会引人注意,我们分头行动。”   弥桑泫然欲泣,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崔雅贞先一步打断。   她上前一步,握住弥桑的双手,对上其含泪的眼眸,命令道:“弥桑,听话,信我快走。”   说罢,又轻轻推了弥桑一把。   “听话快走。”   方才信里赵弘与她讲了形势的危急,叛军即将入京,叫她一人前去别院,会有人接应她。而叛军若要进京抓人,第一抓得就是像她这般有些身份的人,而下人反而不会看的那样紧。   待院中只剩凋零的枯木,崔雅贞快速地摘下头上的金冠玉钗,来不及换下身上的婚服,就提着衣摆从院后的小门跑出。   京城街上冷寂无声,只有刺骨的寒风,许多屋中早已楼去人空,唯余走不掉的老人与童子。   凋敝,曾经繁华的京中竟能如此寥落。   她朝天上看去,今日的确算个良辰吉日,虽在寒冬却并没有下雪。天空湛蓝,上面浮着的云朵如同一个个岛屿。接近傍晚,云边映上姜黄的火光如同用金丝线镶了边。   路上无人,崔雅贞提着厚重的嫁衣跑得极快,她知晓叛军就要来了,若是被他们捉住,她便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与其忍受羞辱,她不若当场自刎。   破釜沉舟,她的步子迈得愈发大了,此刻她只庆幸往日自己为了学马,体力好了许多。   此刻这华美厚重的嫁衣,反倒成了她的累赘。   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   她望向远处,知晓不远处就是那处别院,那里就会有人接应她。   一刹那,似有感应,她转身看向曾经繁华奢靡的京城,现在只剩寥落,一抬头发觉方才还算窃蓝的天空顷刻间就被大片的浮云所覆盖。   而云泛着黄丹色,似被火烧。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胸口又闷又疼,迈着似是灌了铅的腿,一步也不敢停歇。   拖着身子,向近在咫尺的别院奔去。   就在她以为马上可以逃脱之时,猛然听见身后的马蹄声。   ‘嗒嗒嗒!’   如同死亡的鼓点。   寒风灌入喉中嗓子疼得发涩,崔雅贞顿感眼眶发酸,仍是一步也不敢停歇。   只要……只要……她就不会停下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似乎宣告着她的命运。   不能停,也不敢停。   心跳漏了一拍,她踩到裙摆,重重地摔在地上。   尘土飞扬。   终于,那滴泪落了下来,鼻腔之中一阵酸意袭来,她认命般的掰开了手镯,随时准备着自我了结。   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不似上回在山中的假意。   怪异的是,身后倏然没了声。   莫非那些人不是往她这里来的。   希冀再生,她卧在地上缓缓转过身去。   一抬眼,就瞧见身后不远处的一队人。   破灭。   在劫难逃。   她无声地将手镯藏在身后,而马上的那群人见她没有想要再逃的意思,不疾不徐地上前。   寒风入喉如同插入一把薄刃,崔雅贞猛烈地咳嗽,发白的小脸变得涨红,。   终于,她可以瞧见马背上那人的真容。   只见那人利索地勒住马,马儿抬首嘶鸣,周围尘土飞扬。   四目相对,   她说不出一个字。   而他瞧着她,扯起嘴角,温和的笑意之中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   他在马背之上俯视着她,神情似笑非笑,接着轻佻地朝她勾了勾手,   “贞娘,过来。”   睨着她,瞧见她手上的小动作又沉声道:“我赠你手镯,你就是这般用的吗?”   “你的九郎呢?”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一切恍如隔世。   二人再次相见竟在如此情景。 第43章   明明他的神色与往常并没有区别。   崔雅贞抬着头与他对上眼神, 却从他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眸之中读出了玩味与怜悯。   “你……”此时此刻,她震惊到说不出一个字,卫暄不是重伤不起了吗?还有传言说他已经死了。但他现在这副模样……   她瞧着马上人——玉冠束发, 身着玄甲浑身散着一股肃杀之气, 一副威风凛凛生人勿近的模样,这样哪里是像受了伤。   随即反应过来, 或许他根本没有受伤。   她想起前几日因那消息整夜睁着眼生怕一闭眼就见到他浑身是血, 现在想来是白白为他伤心了。   无声, 她悄然向后磨蹭想拉开距离距离。   她不信任他了。   崔雅贞的小动作被马上那人一览无余。   她在躲什么?   心中不悦, 卫暄眉头微蹙, 握紧手边的剑鞘, 垂眸肆意地打量着她。   整个人不堪入目。   揉作一团凌—乱的头发,乌黑发丝之下半遮半掩的小脸, 对着她现在的模样他几乎要看笑了,活像整个头栽进了面粉里,下一刻就能登台唱戏般, 面颊处红色的胭脂洇开, 上面还挂着裹着粉,浑浊的泪珠。   “后悔了吗?”卫暄睨着她,嗓音冷淡。   他心中气恼, 想问她悔不悔, 后不后悔那日没有答应他,同他一块去青州。若是同他一块去青州就不会有这么一遭了,不会遭受这般惊吓了。   “...........”   崔雅贞撇开头不语,她并不想承认, 方才看见马上那人是卫暄时,心中产生了一丝喜。   但现下卫暄这般问她, 是想嘲讽她吗?是以为赵弘也抛下了她吗?所以又是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我才没有被人抛下!”她抬起头,露出纤细的脖颈。   虚张声势般她音量很大,想说服卫暄也说服自己。   卫暄轻笑,   “贞娘,我何曾说过你被人抛下了?”   说罢,他翻身下马,移履一步步向她走近。   “贞娘啊,你的九郎现下正在皇宫之中“清君侧”,可是顾不上你的。显然,你与权位之间他选择了权位。”   “你又被抛下了。”   卫暄语气平淡,说的话却如一把利刃直往她心口上扎。   他瞧着地下女郎微微颤抖的身体,心中流过了一股难言的痛楚。   没有多言,他上前一步,脱下外衣,将面前的小女郎裹进其中,一把抱起。   瞥见外衣里她默默流泪,鼻涕眼泪糊作一团的可怜模样。   他轻叹,“贞娘,别伤心了。”   似心软。   下一刻抱着她上马,又命令身旁的随从,“别院里的人处理掉,再找具女尸,放把火烧掉那里。”   他话音刚落,怀里那人终于有了反应,开始猛烈地挣扎,紧紧抓住他的袖子,质问道:“为什么?你要做什么?”   “贞娘你真是天真,你猜那院里的人是等着救你还是杀了你,等赵弘登基你觉得庾家人还容得下你吗?”   “容得下一个威胁庾家人权位的女人吗?”   卫暄似笑非笑,轻轻瞥向她似在笑她天真愚蠢。   逐渐,崔雅贞缓缓松了手,卸了力,或者她也被卫暄说服了,她又一次在权衡之中被抛下了。   此刻她心如擂鼓。   其实她也想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一颗心空且疼,如同又一次被人扔入万丈深渊。   瞧着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卫暄心中冷笑,又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在她耳侧轻声道:“贞娘,这世上只有我不会抛下你。”   崔雅贞面上流泪,心中却想笑,又强压下了想吐出的嘲讽。   见她不回应,卫暄蹙眉,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他想到了前几日侍卫送来的,记录着她这些时日活动的信件。   又神色莫名,语气古怪地问道:“莫非这几日你又恋上卫玑了?贞娘?”   这次崔雅贞还是没有回应,也不啜泣了拉着脸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   是了,方才瞧着她悲痛欲绝的小模样,他心中也有一丝心痛。   可是那又怎么样,这是他的惩罚。   今日之事他是故意的,是他刻意晚报了时刻,逼赵弘在权位与她之间只能选一个的。不出所料,赵弘选了权位,抛弃了她,只有这般才能让她真正死心。   她也必须死心了,青梅竹马的情谊又有何用。   卫暄扯了扯嘴角,带着人回到了空荡荡的卫家。   回到沧濯院,他下令,“看好,她。”便转身离开。   离开她的视线以后,他便扶住了墙壁,实在有些撑不下去了,抬手唤来木樾,“叫……大夫来书房。”   等待大夫时,他脱下层层包裹的外衣,查看腹部的伤势,血已经浸出来了。   那日的消息并不是全假,他的确受了伤只是没有那么重,半真半假才最真。   他又问一旁的木橦,“我交代的事办好了吗?”   木橦点点头,回应道:“郎君都办好了,找的是个去世不久的灾民。”   这下,卫暄终于满意,又露出温和的笑意,“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崔家十娘,以后便叫下人们唤她徐娘子吧。”   “徐真。”   “叫厨娘多做些她喜爱的点心,还有那几箱首饰衣裙都抬回来。”   “是。”木橦瞥见他面上的笑意,却觉得愈发恐怖。   郎君这是要抹去崔娘子的存世的所有痕迹。      翌日,卫暄在书房养伤顺带处理事务,这次他与赵弘合作,又为他积累了势力,不久他就能向那人复仇了。   瞥见门外颤颤巍巍的侍卫,卫暄一摆手,沉声问道:“什么事?”   侍卫颤抖地道来,“郎君,徐娘子她从昨日到今日,不吃也不喝。”   卫暄气极反笑,温声道:“她若是现下不想吃是因为不饿,饿着她,等饿了就想吃了。”   他不明白她在闹哪出,莫非是因为赵弘抛下了她伤心欲绝,连饭都吃不下了。   真当是个可恨的小女郎。   卫暄并没有前去看她的意思,反手吩咐木樾取来一摊酒。   他还未开始饮用。   也没能多安静一会,又来了一个侍女雀儿,这是他派去专程照料崔雅贞的人。   雀儿急匆匆地跑进书房,一进来便跪下,哽咽道:“郎君,徐娘子她爬到树上不下来了。”   闻言,卫暄终于坐不住了,神色一变猛地站起,语气很急,“她现下怎么样?”   雀儿吞吞吐吐,“就在树上。”   待卫暄赶到时,崔雅贞已经不在树上了,而是在后院里拎着裙摆跑来跑去,又大喊大叫,毫无仪态可言,整个院子的侍女侍卫都跟着她围着她拥着她,生怕她伤了。   那场面颇为滑稽、可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戏班子来他院里了。   卫暄从不知她这么能折腾,也没叫停而且一步步靠近她。   不一会,前面奔跑的女郎就累极了,大喇喇躺在院里的草地上,丝毫不在乎仪容仪表。   深深浅浅的草地泛着温柔的光泽,上头的小娘子身着鹅黄色的衣裙,如同草地上开着的小花儿。   而卫暄瞧着她起伏极大的胸口,知晓她这是累很了,又冷笑,那样折腾若是不累还真是奇怪。   移步向她走去。   崔雅贞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享受着冬日的暖阳,大汗淋漓之后,随性的躺下。   许久后,她缓缓睁开眼,却瞥见左侧的鞋履与衣角,自己整个人又被一旁阴影所覆盖,抬眼望去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她却冷不丁抖了一下,口中生津却久久不能咽下去。   那人开口道:“贞娘,整个卫家现下只剩我的人,别伤了嗓子。”   说完又话风一转,沉声道:“为什么不吃不喝?你是在威胁我?”   崔雅贞躺在草地上,扯了扯嘴角,眼神倔强,“你想要别人都以为我死了,想要抹去我存在的痕迹。”   “他们都以为我是徐真,卫暄你说我是谁!”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只因她昨夜就已经想明白了。   卫暄并没有反驳,只是唇边的笑意变得又冷又戾,直接对上她质问的眼神,冷声道:“你若是崔雅贞就是皇帝赐婚的瑞王侧妃,今后就要入宫为妃。”   “不过,你是贞娘,我的……”   他话还未说完,地上的小女郎就直直怼上来,“那我宁愿入宫!”   “你……”卫暄被她气笑了,赵弘这般对待她,她却依旧心系赵弘。   “赵弘弃了你,而我救了你,你却在我这里说你要嫁给赵弘?贞娘,你告诉我人怎能如此!赵弘现下来找你了吗?没有!他现在忙着夺位,哪里还记得什么姐姐妹妹。”卫暄自问自答,眼神愈发阴鸷。   崔雅贞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简直算得上面目扭曲,她又惧又厌,只能挪过头去。   卫暄缓缓蹲下身,钳住她的下颌掰过她的脑袋,继续道:“赵弘刚继位,要想坐得稳必娶庾家女,你觉得庾家女容得下你这个小青梅吗?贞娘啊,你还是太天真,像你这般的家世背景在后宫还不任人打杀。”   崔雅贞的泪在眼眶之中转了好几圈,终于落下,她哽咽道:“那又与你何干!”   “你也不是打心眼里看不上我,不肯娶我。”   瞧着她那副可怜又可恨的模样,卫暄气极了,直接俯下身去,堵上了她那张令人呕血的小嘴。   崔雅贞万万没想到这时候他竟会……一瞬,杏眸瞪得极圆,“唔——”   呼吸交换,她温润的唇瓣被反复碾压。   浅尝辄止。   卫暄埋在她的颈侧,片刻又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抬眼看见她涨红的小脸及方才那般折腾被汗液浸湿的碎发,他柔和地帮她捋了捋。   院子里有人,方才还有许多侍女侍卫,他们不会都瞧见了吧,羞耻感上来了,崔雅贞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只是下一刻又被按了回去。 第44章   崔雅贞对上了卫暄那双不容抗拒的眼神, 心中一颤又想向后缩走。   他要做什么。   耳边传来一道清越温润的声音。   “贞娘,张嘴。”   倏然,卫暄左手搂住了她的腰, 右手猛地用力捏开了她的嘴, 挑开她的齿关,缓缓探入了她的口腔, 挨上她柔软的小舌, 又被她顶出来, 他便开始大肆攻城掠地, 搅动一番。   他这一次的确用了力, 捏的崔雅贞脸颊生疼, 又被禁锢在草地之上,几乎不能呼吸, 一动不能动,只能发出“唔——”的声音,以表抗拒。   她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怕被别人瞧见亦或是听见。   方才那么多侍女和侍卫在周围, 思及此处,一股羞愧恼怒涌上心头,她开始不老实地向四周瞧去。   卫暄看见她不老实的模样, 脑海里全是她纤细白皙似乎一折就断的脖颈, 红肿的唇瓣,以及那双蓄满泪水的琥珀色眼眸。   爱哭娇气的女郎。   他终还是停了下来,温声道:“贞娘,专心。”   就是这一刻, 崔雅贞发觉手腕上的禁锢松了些,便假意敛眉害羞, 嘴上先对着,“有人。”   卫暄稍稍松了手,刚想开口回应,就被崔雅贞用尽全身力气双手合力推开,翻身慌乱地逃走了。   崔雅贞边逃心中边怒骂卫暄的无耻,他几次三番的这般作态,是想做什么。   她对沧濯院的后院并不熟悉,只能逃回她昨夜睡的卧房,转身插上门。接着,悄悄从门的间隙之中观察门外。   许久,门外还是没有出现人影,她终于放下心来,靠着门徐徐坐下,抚了抚胸口。   她现在对卫暄可谓是又惧又厌。   世人皆赞他"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又可知他现在这般疯魔模样,她曾经也被他的表皮所迷惑,现下彻底清醒了。   正在她思考对策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那道熟悉的声音,   “贞娘,开门。”   他的声音明明与从前无二,崔雅贞却觉得他在威胁她。   崔雅贞连头都不敢转过去,急忙站起,死死堵住门,   “七表哥,你就放过我吧。”   门外那人却是笑了,柔声道:“贞娘,你也是有趣,一月不见我也成七表哥了,看来你也是有了其他表哥。”   说罢,那人又叩了几声门,“咚咚咚??!”一声一声似是警告。   闻言,崔雅贞心中一颤解释道:“玉臣,你让我回家罢,我在这里不合适,毁了我的名声就算了,不能害了你啊。”   现下她只能假作懵懂,不知他的目的,来乞求他微乎其微的放过。   听见她虚伪可笑的话语,卫暄陡然一笑,冷声道:“贞娘,你在说什么,我并不在乎那些虚名,更何况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   “开门,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崔雅贞要被吓坏了,大脑飞速运转却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干脆破罐子破摔,带着哭腔又道:“玉臣,我从前是心慕你,但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想法,现在甚至要我消失在人前,教崔雅贞消失,你根本就是不尊重我瞧不起我。”   这番她半真半假,语气却用情真切。若是她真失去了理智,是不会唤他玉臣的。   卫暄毫不留情,拆穿道:“贞娘,你从前几次三番向我示好,说道心慕我,却不过几日你变转头投入他人怀抱,你是在戏弄我吗?”   “我怎敢戏弄你,玉臣是你不肯娶我的,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不说你要娶袁家娘子的事。”   崔雅贞方才听见他说‘戏弄’二字,心被提到嗓子眼,几乎就以为他已经知晓了,但冷静下来便想到他根本没有机会知道。   崔雅贞悄悄转过身去,从缝中窥见,门外的卫暄仍是那副眉清目明的模样,不过蹙起了眉。   她听见那人,语气不悦,说道:“我与袁家娘子只是权宜之策,贞娘我与你说过很多回了,你为何就是揪着不放。”   此时,崔雅贞知道已经濒临卫暄忍耐的极点了,于是乎主动开了门。   那人就在门口长身玉立,还是那个玉郎。   她故意面露悲痛,接着自嘲道:“卫暄你是卫暄最出色的郎君,是未来的家主,这番过后也会是重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难处。”   说完,她又上前一步使劲推开了卫暄,将他推下了台阶。   恼道:“是是是,我不招人喜欢,所以家里人都不喜欢我,父亲母亲也不爱我,你……你又怎么会懂!”   她心道:卫暄是卫氏备受重视的嫡出郎君,即使是父母去的早,可卫家又有什么人不爱他敬他。   而对面的卫暄听了她的这一番话,不知想到什么,愣了愣,反而不恼了,温声道:“好了贞娘,别闹了,听下人说你身上有伤却不肯处理,我来为你处理,作赔罪。”   听他主动递了台阶,崔雅贞便也想顺势下来,毕竟照现在样子是怎么都不可能逃出去的。   “嗯。”   回到卧房里,崔雅贞坐在床榻之上,悄悄观察着卫暄。   “贞娘,将袖子卷一下。”他目容沉静,声音愈发温柔。   崔雅贞依言照做,又悄悄抬起眸子瞧着他。   蓦地,她愣住了,嘴里被喂进了一个梅子,裹着糖霜,酸酸甜甜。   “有点疼,忍耐一下。”   崔雅贞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分明方才还一副想要将她拆骨入腹的模样,现在却又柔和似从前那个玉树兰芝的郎君。   不过,她也只能呆呆地受着。   过会,那郎君又问她,“身上还有别处有伤吗?”   “没有了。”她未经思考便答道。   一瞬,卫暄那柔和的眸光里出现了一丝探究,他又道:“贞娘,莫要逼着我替你检查。”   他说完这话,崔雅贞不自觉地抖了三抖,吞吞吐吐道:“还有……还有腿上。”她方才想到了,可是腿上的伤口又怎好让卫暄来处理。   “撩起来。”他语气仍旧平淡。   崔雅贞不敢反抗,只能颤颤巍巍地将裙摆拉起来里裤卷起来。   她白皙的膝盖之上蹭掉了一大块皮肉,比她胳膊上的严重许多。   见状,卫暄蹙眉,抓住她如莲藕般白嫩的小腿,面上对她的隐瞒愈发不满,也不喂她梅子了,全神贯注地为她上药。   崔雅贞被疼得泪珠在眼眶打转了好几圈。   “贞娘,以后不会了,以后你便在沧濯院乖乖呆着。”   卫暄轻叹。   崔雅贞却如坠冰窟,他这是要囚——禁她。      皇宫之中,赵弘已“清君侧”且将逆贼五王就地格杀,又有遗诏表明他便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为这一刻他已经筹谋了数年,从那次“巧合”被老皇帝找回,一步步皆是他精心算计。待他荣登大宝之后,谁还会提及他昔日的龌龊之事。   待一切做完,他心情大好,便勾了勾手唤来了自己身边的亲卫,问道:“崔家女郎现下在哪?”   只是那亲卫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又唤来另一个亲卫问道:“崔家女郎在哪!?”   二人皆颤颤巍巍不敢应答。   赵弘心跳的很快,面上却异常的平静,他重新问道:“淑妃娘娘在哪?”   “在承恩殿。”   闻言,回宫之后赵弘时刻注意自己的仪态风度,这一回顾不上仪态,大步向承恩殿迈去。   一进门,赵弘没有多说一个字,了当地问道:“李彩,我问你,崔家娘子呢!”   李彩正在不紧不慢地喝茶,先是慢悠悠起来身,“还没恭喜瑞王殿下即将荣登大宝呢。”   赵弘眼神愈发阴沉,再次重复道:??“阿贞呢?”   李彩轻叹一声,“唉,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这个噩耗呢。”   “你那别院发了一场大火,里面所有人都死了,包括你的阿贞姐姐。”   赵弘一个箭步上前,掐住了李彩的脖颈,对上她那双略带挑衅的眼睛,“说!是不是你干的?”   李彩极力反抗,呜咽道:“怎会是我,这是天灾,亦或是别人对你的报复。赵弘你现在倒是不装了,不装……作那个温润的小郎君了。你和我才是同谋……是共犯。”李彩差点缓不过气来,最后一刻,赵弘松了手。   李彩瞧着对面人那副似是癫狂的模样,揉了揉自己脖子,又道:“你不去看看吗?”   赵弘:“什么?”   “你姐姐的尸首。”   “你不觉得太巧了吗?就算是天降大火,我们派去的人都是自小训练的护卫,怎么可能救不出你的姐姐。”   李彩冷静分析。   闻言,赵弘反倒冷静下来了,“带我去。”   李彩瞧着他匆忙的身影,忽的又想起了他当年在李府之中做马奴的日子。      近来好几日卫暄都没有再来,崔雅贞也折腾累了,就在沧濯院里静静地呆着,悄悄观察着地形构造。   这一日清早,崔雅贞便被卫暄遣给她的侍女书砚叫醒。   “女郎,醒醒。郎君请的夫子到了。”书砚说话轻声细语,崔雅贞起初也以为她很好说话,谁知半句多余的话都从她嘴中撬不出。   崔雅贞面露疑惑,只能起身梳洗打扮。   到了书房之中,书砚一一向她介绍,“女郎,这位是教书法的袁夫子。”   “这位是教诗词读书的肖夫子。”   “这位是教琴棋的张夫子。”   “还有这位是郎君专程为女郎请来的李大夫,李大夫从医数年,经验丰富。”   崔雅贞瞧着面前一排面容与名字皆陌生的娘子,便知晓她们多半不是京中人士。   只是卫暄这是做甚? 第45章   (上一章已补齐, 接上一章)   冉冉晨雾重,晖晖冬日微。冬日里来之不易的暖阳教崔雅贞感到滋养,手脚冰凉好了些。   不过片刻她心中所思之人便来了。   卫暄今日仍是一袭白衣朗然照人,   “贞娘。”他轻声唤道。   书砚是他院中的大侍女, 很有眼色,见他来便将夫子们带了下去。   “穿这么少?”他蹙眉, 颇有些责怪地看向她。   “书砚说你体寒。”   崔雅贞听见他的关心, 故意木着脸扭过头, 不想理会他。   卫暄也不在意将外衣披在她身上后, 就自顾自坐到桌旁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明日, 你就开始跟着夫子们学习。贞娘你是个聪明的女郎,知道什么话该说, 什么话不该说的。”   崔雅贞不傻,当然听懂了他话里藏话,厌恶他的威胁, 她道:“你这是做甚?在你沧濯院里开起学堂来了。我是学生, 你是山长?重臣不做了,家主不当了,要转道做山长, 还真是委屈了我们卫七郎了。”   对她夹枪带棒又阴阳怪气的话, 卫暄并不生气,眉目似笑非笑,温声道:“贞娘,你从前不是羡慕别人家的女郎什么都会, 羡慕别人被称作才女,现下你想要你也可以是。”   他想, 她这般敏感多思、多虑,对袁家娘子那样敏感,多半就是因她觉得自己比不上其他人。现下就算以后她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身边,那时她还是会惧他人的言辞。与其这样,不如现在就教她学到真东西,以后再也不会怯场了。   崔雅贞内心讶然,没想到竟是因为这……可卫暄这样 ,聪颖的人根本不明白她为何会羡慕……   “表哥,从前我也学过,只是天赋不如他人,自己又蠢笨所以才学不好,我蠢笨所以才不讨喜不被父亲母亲重视,如你一般的天之骄子又怎会懂我。”   如同卫暄这般郎君,父母在时定也是引以为傲的。   她说着说着脸色愈发不好,又重新想起曾经被人嫌弃的时候。   卫暄面容沉静,沉声道:“你又怎知我不懂,这下你好好学,若有不懂尽可以问夫子与我,好全你心愿。”   他相信她就是再蠢笨,一直学总能学会。   艳阳透过窗棂,落在他的面上,她可以瞧见他如同点漆般的眼眸。   他说的崔雅贞都不在意,她不想听他说话。   她又道:“你什么时候放我离开,我要归家。”   闻言,卫暄瞥了她一眼,责怪的眼神如同看着不懂事顽童。   “贞娘,别再闹了。过些时日,你我便成婚。”他的声音仍旧温润如常。   “成婚?在哪处成婚?没有三媒六聘双亲见证,这般偷偷摸摸没名没份教什么?”崔雅贞质问道。   其实她并不在意这些礼节,只是卫暄这番是想做甚么,教她做妾还是无名无份的外室。   她其实早就知晓他这般出色的士族郎君,通常就是要和家世两当的女郎联姻的。只是起初以为他温和谦谦君子好拿捏,谁知拿捏不成反被囚——禁,惹火上身。   卫暄微蹙眉,对她的话感到不满,不悦道:“贞娘,莫要胡说,什么偷偷摸摸。你若想要我的全是你的。”   “要成婚你也应是与袁家娘子成婚,我这样的身份哪里配得上你。”她的语气怨怼极了。   崔雅贞固然知晓这样的话,会惹得他生气,却还希望能因此教他厌了她,好放她离开。   闻言,卫暄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放下手中的杯盏,冷声道:“贞娘,你要识时务。”   他的话如同寒冬腊月之中的一桶冰水,一浇到底透心凉,她厌他狠心。   说罢,他还是带着那温和的笑意,拍了拍自己的腿,“贞娘,坐上来。”   瞧着他倏然的和颜悦色,崔雅贞向后退一步,忿忿道:“做什么?你我乃表兄妹如此作为于礼不合。”   她可没有忘却当时他拒绝她时,就是拿着兄妹之情作挡箭牌的。   卫暄听到她这番差点笑出声,她现在竟也懂礼了,从前引诱他的时候怎么不讲。   于是,他上前一步,搂住她的腰间,逼着她侧坐在自己腿上。   坐上来的一瞬,卫暄就感觉到男子与女子的区别了,女子是这样的软和。   她好轻。   对上她怨怼的眼神,卫暄也不在意。   “你放开我。”崔雅贞又想故技重施推开他,只是这回被他紧紧束缚住,没有成功。   卫暄眸中温和,语调平平地念道。   “男坐女左,女坐男右。乃男箕坐,抱女于怀中,于是勒纤腰,抚玉体。”   接着,他一只手揽住了崔雅贞的后脑,眼神从她的脸上,转移,聚焦于她粉嫩的小唇,又念道:   “两面三刀形相薄,两口相嗎,男含女下唇,女含男上唇。”   倏然,崔雅贞被他揽住头,亲了上去。这一回,卫暄不似从前的莽撞亦或者之前的泄愤,更有多了许多技巧。   他微冷的舌缓缓进入,撬开她的齿关,吻住她的小舌,先是温柔似水又逐渐加深如同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而她就是暴雨之中海上的一叶小舟,随他掌控。   她被亲的腿软,指尖痉挛,只能紧紧攥住卫暄的衣袖,一时竟忘了反抗。   最后她几乎要缓不过气来了,许久他才终于松开。   松开以后,她垂着头喘了几口气,又听见上面的声音:“一时相吮,茹其津液。”   崔雅贞愈发觉得脸热,怒道:“你……”,却又因气息不足听起来如同情人间的娇嗔。   瞧着她绯红的脸颊,与阳光下透亮的琥珀色眼眸,卫暄轻笑,“贞娘,你也不是很享受吗?”   崔雅贞羞得向后仰,又被他揽入怀中,下巴靠在他的肩头,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檀香。他拍了拍他的后背,似是安抚。   “莫要羞,你我才是最亲密的人。”   说罢,他终于松开了她。   崔雅贞急忙从他怀里跳出,站得离他远远的。   不是不懂事的小女郎,那日她看过那本图册了,也知晓了男女之事。   方才她也感受到了他的情动。   卫暄含着笑意,指了指她卧房里梳妆的地方,温声道:“来,贞娘,你发髻乱了。”   被问那人如临大敌,警惕问道:“你要做甚么?”   “贞娘,你发髻松了,我来为你梳妆。”卫暄道。   “?”   崔雅贞面露疑惑,抬手摸了摸自己现在松散的发髻,想到现在这副模样确实不合适出去见人。   只是一个郎君会梳女子的发髻?他这样高傲的郎君为她梳头?   于是,她半信半疑地坐在铜镜面前。   向铜镜里面看去,之中的女郎,发髻凌乱,面色潮红,他人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   崔雅贞羞得咬唇,心中忿忿。   倏然她瞧见铜镜之中又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人直接罩住了镜中她的影子。   她又发觉头上一松,原是他取下了自己头上的发钗。   鸦色的发丝柔顺地披在肩上,如同尚好的绸缎。   头顶被人轻柔地抚了抚,她瞧见镜中自己发顶上那双纤长的玉手。   现下,她还是不相信他会这些,刚想开口就见他拿去了桌上的发油。   镜中人将发油倒在手心,又揉至发上,最后拿起青玉梳,从发顶梳至发尾,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崔雅贞心中讶异,他竟如此熟练。   镜中白皙修长的手指穿梭在鸦色的发丝间,一只手时不时温柔地扶住她的脑袋,间或搓磨着一绺。   崔雅贞呆呆地看着铜镜里他的动作,她竟有一种举案齐眉闺房之乐的错觉。   许久,发髻终于梳好了。   镜中的女郎梳着高髻垂髫端庄又好看。   她听见发顶上的人,清越的嗓音,   “一梳梳到尾,白发且同心。”   “贞娘,我心中有你。”   卫暄身长八尺有余,镜中看不见他的神色。   一时间,似有一股暖流汇入她的心中,又酸又胀。她嗓中一空,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这次过后,崔雅贞有半月没再见过他,她料想他应是去处理叛军的事情了,新帝登基应还有许多事务。   透过窗棂,她抬头瞧见窗外的半轮月,又低头瞥见墨花月白,疑雪满前村。   快要下雪了。   她知晓。   她在这里呆了许多时日了。      这些时日,崔雅贞也没闲着,她在想法子逃出去,只是沧濯院里的下人嘴紧得很,她半个字也敲不出来。   她又想从夫子那里入手,谁知夫子们的嘴比下人们还严实,除了教习之类的事情,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   唯有一人,有时还会与崔雅贞闲聊几句。   那便是教她的李大夫。经过她的旁敲侧击知晓了李大夫与她猜想的一样,不是京中人士而是陈郡人,已成婚行医数年,丈夫在陈郡。   闲聊之中崔雅贞知晓了李大夫与其丈夫感情不错,而李大夫心善又心软。   相处时,夫子们都唤她徐夫人,听说是七郎君嘱咐的。听到这个称呼之时,崔雅贞心中暗暗,啐了他好几口,真是无耻。   与李大夫相处半月有余,二人逐渐熟络,有时李大夫也会好奇她的事情,崔雅贞次次都故意垂下头,露出悲伤的神色,接着什么话也不说。   李大夫倾囊相授,崔雅贞学到了许多。同时,也在悄悄谋划逃离之计。   这日刚与李大夫学完,二人言笑晏晏,倏然门口来了人,那人头戴笼冠,身着皂色朝服长身玉立,衣袖上还带着些许外头的雨水。   李大夫行礼之后,识趣地离开。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崔雅贞注意到他面上难以遮掩的疲意,知晓他这些日子应是忙得没有一刻停歇。   卫暄唤小厮为其更衣,换上常服,又是一席白衣,显其出尘之姿。   崔雅贞坐在榻的左边,他上前坐到了榻的右边。   倏然,他上前抱住了她,她的下颌放在他的肩头,卫暄越抱越紧像要将她融入血肉。   他抱着她,闻见那熟悉的桂花香只觉得安心,缓缓阖上了眼睛。   他的嗓音略带疲惫,“贞娘,再等等,还要等等。”   崔雅贞腹诽,等什么?但她不会说出来,现下得装作柔顺才好。   见她不言语,卫暄勉强打起精神,笑道:“不说话,贞娘你心里又在想什么歪招。”   闻言,崔雅贞心惊自己分明还没开始做怎么又被他看出来了,莫不是试探……?   “你很累?”崔雅贞半天憋出一句话。   “嗯,最近朝中事务很多。”卫暄温声道。   许久,崔雅贞才说出一句安慰的话语,“哦,那你好好休息。”   又过了几日,院里的侍卫告诉她卫暄被出了公差,要一日才能归来。而这些日子里各家都在陆陆续续地归京,卫家许多郎君女郎们也归来了。   她知晓时机到了。   午后,她又跟着李大夫学习,观察到门口的侍卫离的有些距离,书砚又被她支走了。   学到某处之时她刻意卖弄了一番卫姑姑曾经教予她的。   李大夫大喜,问道:“徐夫人你是如何知晓的。”李大夫虽然唤她夫人,年岁却比她大许多。   崔雅贞刻意沉默片刻之后,潸然泪下,哽咽道:“我曾经与我姑姑学过一些,只是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李大夫:“为何?郎君那瞧着那样温和有礼,不想不讲理的人,夫人与郎君说说应是……”   听见她说卫暄温和有礼,崔雅贞心中冷笑不止,卫暄温和有礼,那都只是表象。她真是想撕下他的假面,教众人都瞧瞧他的真面目。   不过面上崔雅贞表现的愈发难受,豆大的泪珠一下子就落下来。   她又道:“只是郎君心狠……唉。”她摇摇头,愁绪挂在面上。   李大夫瞧见她这副模样,连忙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背脊。   “夫人莫要伤心,都会过去的。”   在李大夫看不见的地方,崔雅贞又四顾了一番,刻意将李大夫拉到屏风之后,倏然靠在她的肩上,哭泣哽咽,说出自己想好的措辞:“李夫子其实我并不是郎君的人,我是被郎君他……”   “抢来的!”   也没错,确实是被抢来的。   接着她就开始闭眼胡编乱造,“我与郎君的哥哥本是两情相悦,谁知郎君竟单恋我!·········最后,我被郎君巧取豪夺带走,与我心爱的人,相隔两端。”   李大夫听得这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几乎要留下眼泪,她说道:“没想到郎君竟是这种人。”   转而,崔雅贞马上要跪下,低声又痛苦地说道:“求夫子帮我。”   眼见她如此,李大夫慌忙扶起她来,却不敢应下,她也并不敢得罪卫暄。   崔雅贞察觉李大夫眉眼之间的犹豫之色,连忙道:“夫子,我心爱的人与郎君权位相当,你若助我们团聚,他定会重谢你,那时候郎君也不能如何。”   这些时日,她观察到李大夫冬日的衣物之上有补丁,来来回回也就几件,她便知晓李大夫缺银钱。   “若不能与心爱之人团聚,我宁可撞柱而死。”崔雅贞知道得再逼一下,加把火否则李大夫是不会轻易答应的。   于是,她面露决绝的神情,盯着桌角。   无人受的住威逼加利诱。   李大夫一看便急了,问道:“夫人想我如何帮,我尽力。”   闻言,崔雅贞才好似回了魂,她低声道:“我并不想为难夫子,夫子对我这般好。”   接着,她悄悄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塞到李大夫的手中。   又道:“夫子,就麻烦你将这个荷包挂到青石居门前的树枝之上,青石居就在你离府的路上,还请夫子多加注意。”   是了,她为何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又挨上卫玑,只因为有卫玑的青石居毗邻沧濯院且在大夫们离府的路上,姑姑与溪娘的院子都距离太远,不仅有风险而且李大夫多半也不会同意。   更何况卫玑认识这个荷包,他们一同行医救人之时她一直戴着,卫玑还问过,只要他看见这个荷包,就能看见里面的字条了。卫玑是真正的君子,见她有难定不会不顾,更何况这回她用的是‘学真’的字,卫玑就算不帮她,也会帮‘学真’的。   想到这里崔雅贞递给了李大夫一个鼓励的眼神,低声恳求,“还请夫子帮我。”   李大夫为难地点了点头,回应道:“我尽力帮娘子。”   这一夜,忐忑与窃喜在心中交织,她一定要离开沧濯院。 第46章   寒到天边减, 雨偏冬后淫   翌日,一场冬雨从清晨乃至午后都不曾停歇,书砚又催着崔雅贞加了几层里衣。   李大夫教习时书砚总是寸步不离的跟在身侧, 她连询问昨日那事都寻不到机会。   她得想个由头支开书砚。   倏然, 她心中一动,想到了法子。   闲暇之时, 她拉住书砚, 低声说道:“书砚, 你去替我问问郎君今晚与我一同用晚膳吗?”   闻言, 书砚喜上眉梢以为她开窍了, 应道:“娘子, 婢这就去。”   崔雅贞望向房门口,瞧见书砚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 才站起,凑到李大夫身侧,低声问道:“夫子, 昨日的事。”   李大夫见四周无人, 朝她点了点头,又略带恳求地说道:“还望夫人不要将我……”   “成不成,我都不会出卖夫子的。”崔雅贞承诺道。   片刻, 书砚归来二人默契地缄默, 好似什么也未发生。   书砚白软的面上带着喜意,见此,崔雅贞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她本以为卫暄这些日子这样忙,应是没有空的。   她听见书砚说道:“女郎, 郎君说晚些便来。”   晚间,菜方上桌, 卫暄便来了。   屋外头还在下雨淅淅沥沥,寒风凛冽,书砚将屋内的窗都关了起来,屋内点着灯很是亮堂,崔雅贞坐在桌前百无聊赖。   卫暄携着一缕寒风进了屋,崔雅贞虽与他有些距离,却仍可以闻见他身上的那股冷与凉。   他的身上也沾了些许雨水,侍女递来帕子,他便随意地擦了擦。   屋内暖和,不似屋外一般。卫暄脱了几层外衣方才坐下。   天寒,桌上的菜飘着热气,只是口味皆是色清一色的淡,崔雅贞随意瞥了一眼,就知晓这是合着卫暄口味做的。   一旁的卫暄见她迟迟不动筷子,便问道:“贞娘,怎的了,是不合口味?”   崔雅贞悄悄瞥了他一眼,见他眼下有青斑就知晓这几日他多半没睡好,只是这又与她何干,语气埋怨道:“表哥不来还好,一来我反倒要跟着你的喜好来了。”   “那贞娘喜好甚么?”他仍旧耐心且温和。   崔雅贞面上似有怨气不欲理会他,转而用起膳来。   隔日,午膳时桌上的菜色全是崔雅贞平日里所喜爱的。只是她并没有注意到,近来她对那事十分紧张。   这一日,在她撑着伞,第五次走到院门附近之时,书砚瞧见她惨白的面色,疑惑地问出了声:“女郎,你是在等什么人吗?这里是风口,还是莫要在这里为好。”   崔雅贞怔了怔,心中心虚,面上却不显,解释道:“只是……好些时候没有出去过了。”   距离她托李大夫挂荷包已经有好几日了,卫玑为何还未来,还是说他还未归来亦或者没拿到。   这几日她总是观察着院里的生面孔,可是未曾有一人主动与她交谈。   “那快些回屋吧,这雨越下越大了。”书砚劝道。   崔雅贞担心再坚持下去会引起怀疑,只能应了她。   卫玑迟迟不来,反倒是卫暄来的更勤了……像是亏欠她了什么。每日来,就如同完成什么任务,匆匆来匆匆去。   这日临走之时,他又将崔雅贞抱在怀里,垂眸温声道:“我听书砚说你想出去看看。”   崔雅贞心中有鬼,移开眼睛,应道:“是的。”   他哄着她,又道:“贞娘乖,等春天了我便与你一同出游。”   “哦,听表哥的。”   自从上次挣扎未果后,她便变了策略,与其强硬反抗,不如先顺着他,待他放松警惕她才好寻机离开。      又过了一日还没有消息,崔雅贞心中愈发焦躁,偏偏今日卫暄得了闲,像是要补偿她什么的,一整日都呆在院中。   崔雅贞去的时候,卫暄在弹琴,只是那声听起来不似古琴。   她站在书房外听了片刻,认出了,是琵琶。但她从前从未听说过卫暄会弹琵琶,只知晓他琴艺一绝。   片刻,琵琶声停,她方才上前进去。书房陈设与从前并无两样,飘着淡淡的檀香,只是现在的她与从前心境可谓是天差地别。   卫暄见她来,视线便落在她的面上,温声道:“贞娘,张夫子说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你要同我学琵琶吗?亲自教你。”   他面上带着笑意,气色看起来比前几日好上许多。   崔雅贞想了想,开口拒绝,“贞娘愚笨就不麻烦表哥了。”   “不麻烦。”他眸色一深。   卫暄这样说了,现下受限于人,崔雅贞不好再次拒绝,便颔首同意。   顷刻,书砚就从一旁取了一个比卫暄怀中稍小的琵琶,递与崔雅贞。   崔雅贞微微蹙眉,他这般根本就不是在询问她,而是已替她决定好了,她最厌的就是他这份倨傲。但想到自己现下决定假意顺从他,故没有再说其他的。   琵琶学起来并不是很顺利,不似古琴从幼时便开始接触,刚开始总是很是困难,崔雅贞抱着琵琶不过一会,胳膊便酸痛不止。   “表哥,这儿太难了。”她想放下怀里的琵琶。   又被卫暄制止了,他一把将她怀里的琵琶扶正。   面色温和,语气却严厉,他又道:“贞娘,再坚持一下。”   一下午过去,崔雅贞的胳膊几乎僵得难以动弹,手指上也多了几处深深的印子。   晚间,二人一同用膳,这回桌上皆是崔雅贞喜爱的菜色。   想到方才他那般严厉的模样,几乎是“折磨”了她一下午,又瞧见面前的菜,她心中想到了个坏主意。   她故意柔声道:“表哥,不如教贞娘替你布菜?”   “嗯。”他应道。   见他落入“圈套”,崔雅贞故意为他挑了些口味辛辣的菜色。   接着,笑盈盈地递给他,“表哥。”   见他不动筷,她接着柔声催促道:“表哥为何不用?”   直到瞧见卫暄将那菜送入口中,她才心满意足。   即刻,卫暄面上浮现绯色,喝了好几杯凉茶。   见状,崔雅贞心中暗笑,掺杂着报复成功的欣喜,面上却假作惊讶,关切道:“表哥,你没事吧,都怪贞娘。”   卫暄不是没瞧见她方才狡黠的神情,当然也知晓她的小心思,只不过这些无伤大雅,他能容忍,他应道:“无事。”   倏然,木樾行色匆匆地打断了二人这“温馨”时刻,他凑到卫暄耳侧不知说了些什么,卫暄道:“贞娘,我无趣。”   到了书房。   卫暄冷声问道:“你是说赵弘在怀疑那具尸体?”   “郎君,那具尸体身形上与崔娘子足足有七分像,已经是能寻到的最相像的了。”木樾见郎君面色不好,即刻跪下解释道。   “处理干净。”   “另一件事呢?”卫暄眼神冰冷,不似人前温和良善。   木樾起身将一枚荷包放入卫暄的手中。卫暄端详着手心的荷包,只觉得眼熟,问道:“这是何物?”   有些犹豫,木樾吞吐道:“是木橦在五郎君院口的树枝上发现的,里面有张字条。”   木樾瞧见自家郎君的面色不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荷包。   片刻,卫暄打开了荷包,拿出了里面的字条,徐徐展开。   上面写着:救我,沧濯院。   贞娘留字。   从打开荷包到拆开字条,卫暄的面色也从不虞转而为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的面色古怪,冷冷道:“教人去查查‘学真’,以及崔雅贞从出世直至现在的事也一件不许漏的查清楚。”   他现在反倒不急着回去了,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回去。   他到了门口,透过窗棂看见屋内的女郎还在悠哉悠哉地用着餐食。   他推开屋门。   听见开门声,崔雅贞抬头,举目便瞧见卫暄那副似笑非笑的古怪模样,心中一沉。   下一刻她听见他问道:“贞娘,你觉得五兄如何?” 第47章   面前之人的影子沉入黑夜, 正对着烛火崔雅贞看得清他面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神色如常,她并未察觉有甚么不妥,方才的问好, 就好似只是随口问道。   听见他提及卫玑, 她随即想到了书上的荷包,被吓得心跳空了一拍, 转而又强装镇定, 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箸。   她应声:“我与五郎君并不相熟。”   意外的是, 卫暄竟没有再说什么, 徐徐从门口走回桌前的位置。   他嗓音清越, 又问道:“贞娘, 还要用些吗?”   崔雅贞还未回应,他便先端起她面前的玉碗, 为她盛了一碗茶粥。   她的视线从他手上转移到面前热气腾腾的半碗茶粥,盯着茶粥,一股诡异之感油然而生。   又撇过头去观察身侧那人的神色, 和颜悦色与从前无异, 于是她拿起羹匙,舀起来一点,抿上一口。   虽没用余光瞥着身侧人, 崔雅贞仍觉察到了一道灼热的目光。   这般怎么吃的下。   暗地里她用得更快了, 瞧见面前的玉碗终于空了。她悄悄松了口气,心下只觉下回再不与卫暄一同用膳了。   “贞娘。”   她听见身侧人温声唤道。   倏然,窗棂外骤雨大作,停了许久的雨再一次下起来, 如同决堤的河水般下涌,有蒙蒙的雷声也有刺眼的闪电, 屋内忽明忽暗,大雨落在院中激起声响,寒意随之而来。   她扭过头去,瞧见那如玉般的郎君面上被烛火分成一明一暗,他分明面上含着笑,她却觉得令人不寒而栗。   蓦然,一雷声轰鸣似从天际而来,将气氛变得愈发沉闷,   他修长的手指上挂着一枚荷包,荷包恰好贴在他的手心,在空中一摇一晃。   她又听见,他问道:“这是什么?”   瞧着那熟悉的荷包,她不由得嗓中一空,一股麻意从头窜到脚,崔雅贞知晓她因开口辩解,只是她现在一个字也吐不出。   屋外的雨愈发大了,她可以闻见空气之中的湿润的气息,下了雨,屋外寒意扑面屋内就会变得沉闷。   回过神来,她又差点失手打掉了面前的羹匙。   却恰好又被卫暄接住。卫暄将羹匙重重放在桌上,瞧见面前女郎失魂的模样,面上似笑非笑。   卫暄道:“木樾,将人带进来。”   片刻后,崔雅贞便看见木樾将被绑着的李大夫拎进来,李大夫被绑着手脚,面上发丝之上粘着许多雨水,狼狈至极。   “让她开口。”   卫暄放话,木樾才抽出李大夫嘴里的布条。当即李大夫痛哭流涕,辩解道:“郎君,草民都是替夫人做事的啊,是夫人教我做的,草民什么也不知晓。”   卫暄挑眉侧头瞧了崔雅贞一眼,似有兴味,问道:“你说说夫人教你做什么了?”   闻言,一旁的崔雅贞出了冷汗,攥紧手指,几乎不敢抬眼,低头又想起自己之前的谋划,现下想来真可谓是漏洞百出。李大夫将要吐出的东西,她几乎不敢听。   跪在地上的李大夫悄悄瞥了一旁崔雅贞一眼,转而又抬眼对上卫暄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又想起进来之前那位木侍卫对她的警告若不说实话她的一家老小……权衡之下   不敢编慌,心一横,李大夫闭眼说道:“夫人说,她与府中五郎君两情相悦,郎君你心慕她被她拒绝,故巧取豪夺,将她囚禁与此……还说……若是不能与五郎君团聚,她宁愿撞柱而死。郎君明鉴草民是受夫人胁迫!”说罢,她的身体忍不住地颤抖。   卫暄的脸色越来越沉,睥睨着她,温润的嗓音夹杂着冷意,他道:“拖下去。”   随即一旁的木樾不会说不该说的话,闻言又重新将布条塞入李大夫的嘴里,不顾她的呜咽,又将她拎走。   只此一瞬,身旁安静许久的崔雅贞‘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双色抓住他的衣袍,含着泪,道:“表哥表哥……玉臣,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李大夫无关,她只是受我胁迫的,你放了她罢,放她归家罢。”   崔雅贞跪在地上,支着脖颈仰着头求着他。这般她能瞧见他紧绷的下颌,与那双下合的眼眸,卫暄的眼眸黑得不寻常如纸上点漆,含笑之时显得温和,不笑时又教人觉得深邃且可怖。   例如现下就是黑得可怖,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教人捉摸不透。   见他不语,她又蹭上前,伏在他的腿上,“玉臣,我错了。”   感受到腿上的温软,那人掀起眼皮,神情似满足又古怪,温声道:“贞娘,你这般是做什么,我只是教木樾将人送回家去,你以是为什么?”他好似疑问。   说罢,他起身扶起面前跪着的女郎,又道:“地上寒气重。”   闻言,崔雅贞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地,她当时利用李大夫却没想害她性命,卫暄方才那神情语气分明就是要……   饮了口茶,卫暄又道:“贞娘,你该与我解释解释李大夫方才的话罢,你与谁两情相悦?又是谁心慕谁被拒。”   料想到他会如此问,崔雅贞利索地认了,“是我哄骗李大夫,是我痴恋表哥被拒,现下我与表哥两情相悦,是我知晓五郎君心善,我那般说辞都是为了教李大夫帮我。”   卫暄伸手摸了摸她发髻上的玉簪,神情自若,“贞娘,你兄长在边塞,惟有我知晓。而卫玑还在归来的途中,也不知会不会出甚么事。”   “玉臣,再也不会了,予我一次机会。”崔雅贞清楚地知晓他在威胁她,他果然是个疯子。   崔雅贞望向他眼里写满恳求,杏眸里蓄满了泪水,羽睫轻颤,模样可怜极了。   卫暄莞尔,话风一转,他又问道:“贞娘,我怎么觉得这上面的字迹与你平日不大相同?”他将荷包里的字条展开,放在崔雅贞面前。   见字条,她心中一沉,解释道:“这是我临摹史游的《急就章》自己习得的。”   “原来如此。”他语调平平,似是没有再问下去的意思。   “玉臣原谅贞娘了吗?”她不放心,要他亲口应答。   他眸中略带一丝戏谑,柔声问道:“贞娘还离开吗?”   见他回话,崔雅贞连忙应道:“不!不想了。”   他审视着她,又问道:“那贞娘爱我吗?”他问得直接了当。   “爱,我当然心慕表哥。”她应道。   话音刚落,卫暄起身,直接将崔雅贞打横抱起,朝着卧房的方向走去。   崔雅贞攥住他的袖子,怯生生问道:“表哥,这是去哪?”   卫暄笑而不语。   一路上沧濯院里的侍女全低着头或是做着手上的事无一人抬头。   进到崔雅贞这些日子所居的卧房,卫暄直接去到床榻所在之处,将她放在上面。   低头却瞧见仰着的小女郎,含着泪摇头,一片可怜模样。   他垂眸,戏谑道:“既爱慕我又为何这番作态?”   崔雅贞又咬着唇摇头。“玉臣,再给我些时间。”   他现下想做甚么,她是痴儿也能知晓。   当即,她挣扎着起身,抓住他的袖子,可怜地求道:“表哥,待我们成婚,”又急地胡言乱语,“玉臣,我想与你成婚。”她起身之时动作甚大,发髻里的玉簪一落,乌黑的发丝落在肩上。   闻言,卫暄视线转到她拽着他衣袖的手上,淡淡道:“那该如何?”   “……”   卫暄身姿挺拔就如同他院中的那些个青竹,腰有文士的细,腿却精实有力。   崔雅贞头回做这种事,不懂也不理解,卫暄便如那循循善诱的夫子,一点点教导着她,教她往东便不能往西,快慢有序,而他嗓音温润发出的声音也好听,终她只觉手中一湿,手腕便如同写了许久字一般酸痛。   卫暄一脸餮足,伸手抚了抚她柔顺的乌发。      历经一月有余,众人总算归来。本朝选官以郡望门第为界线,对世家大族格外垂青,卫氏百年世家,卫暄家世好又不如寻常子弟酒囊饭袋,有实才干,故仅此一役已官至中书令。   赵弘将崔雅贞‘已故’的事瞒得紧,对外道她在宫中养病,卫越溪欲前往探望也被拒绝,而崔家无人前去,只是连送五六份信件。   归来后,卫家主召见卫暄面色沉静,打量他片刻后便问道:“七郎,这些天如何?”   “祖父,玉臣无事,当日那传言只为迷惑叛军。”卫暄恭敬道。   卫家主沉默一瞬,转而笑了夸赞道:“不愧为我卫家子。”   倏然,他的眼神变得犀利如鹰,劝导道:“玉臣,卫家上下荣辱一体,将来你也会是家主,当年之事莫要再深究了。”   这话既是劝导又是警告。   寂静片刻,卫暄应道:“祖父,此时恕玉臣难以从命。”   瞧着他执着的模样,卫家主明显的顿了顿,许久后道:“随你。”   卫暄方才离开家主院,倏然便迎上一人 ,那人显然是等候他许久了。 第48章   “玉臣, 我等你许久了。”那人转身,便是薛六郎薛礼。   二人便回到卫暄的院中,屏退四周下人, 薛礼终于说出心中所思, “贾皇后死了,她一手扶持的林家也留不得了, 玉臣我们得早日料理掉。”   卫暄面容沉静, “一步步来, 斩草除根。教你手下人去地方寻些声名好亦或是有才能的人, 各家子弟也观察着, 日后朝中要大换血了。”   “待我回去便安排, 玉臣你的伤势好些了吗?”薛礼颔首。   卫暄:“好上许多了。”   “那我便放心了,你当日在青州也不知与我传信。还有赵弘, ;只是也不知扶他上位是对亦或是错,我可听闻,庾氏女还未入宫, 他竟先封了妃, 可真是糊涂。”薛礼感慨道。   见卫暄不应答,薛礼以为他不知,又道:“我们都见过, 那女子便是你那个崴了脚的表妹, 没想到她真有些本事。”   “是吗?”卫暄语气平淡,似是感觉无趣。   于是对面人识趣地转换了话题,想到甚么,薛礼催促道:“玉臣, 因这回你延了婚期,何时重新定下来?”薛礼的确是为卫暄着想, 毕竟联姻对两家皆有利处,加深两家的绑定,日后也便于卫暄的更进一步。   “许是一月后罢。”卫暄语调平平。   卫暄话语刚落,二人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琵琶声,断断续续软软绵绵好似弹棉花一般。   听见这儿琵琶声,薛礼嗤笑,感慨万分,道:“犹记年少之时你我一同读书,玉臣你弹琵琶我舞剑,谁不歆羡?只是过往一切如流水,匆匆不回头。许久不曾听你弹琵琶了。”   薛礼疑惑地问道:“你这院中是谁在弹啊?”   卫暄平静地应道:“许是阿意罢。”      夕阳西下,天际残留着一抹余晖。崔雅贞倚在窗边,眉目低垂不知作何思,今日她睡得着实有些久了,如同被人拖入了梦中久久不能清醒。这些天她也听见了院外的动静,卫家人大抵都回来了罢。   屋门被人推开了,她抬眸瞧去,果然是她心中所想那人。那人仍旧身着月色衣袍,眉目温润,如同画里走出的人一般。   “贞娘,今日怎么忽的弹起琵琶,你不是一向不喜?”   卫暄面上和颜悦色,温声问道。今日是薛礼听见了,若是他人便没那样好盖过去了,也不知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崔雅贞抬头,笑靥如花,悦然应道:“只因表哥你所喜,故我也愿学。”   闻言,卫暄默默勾起唇角,她从前那般爱折腾,却自那日始便老实不少,他喜欢她乖顺的模样,思及此处他心中愉悦,又道:“贞娘现在这般乖顺了。”   面前的小娘子倚在窗边,穿着鹅黄色的半袖裙襦,梳着妇人的发髻,眉眼弯弯,琥珀般的眼眸透着笑意,眸中惟有他一人。   “是了,从前是我错了,现下我愿听玉臣的。只愿表哥以后也愿意教我。”崔雅贞嗓音柔和,好似撒娇,主动伸手扯住卫暄的袖口。   卫暄走上前,将她揽入怀中,抬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发髻,温声道:“我自是愿意的。”   崔雅贞靠在他怀里,又闻见那股淡淡的檀香,借机问道:“表哥喜欢什么贞娘都愿去学。只是近来天寒,也不知兄长如何?”   卫暄嘴角的笑意僵了一瞬,他心中明了她近来这般乖顺的缘由了。转而柔声道:“贞娘放心,你兄长只是替我在调查一件事,不日便将归来。”   崔雅贞抬头支着纤细柔软的脖子,仰望着他,没有多问而是说道:“我信表哥。”   不管她这般柔顺是真亦或是假,卫暄都很受用。他伸手握住崔雅贞的手腕,摸到那个熟悉的手镯心中更加满意。只是,他为何觉得她的手腕更纤细了。   卫暄轻叹一声,说道:“贞娘你若是一直这般乖顺,过些日子便教你去见见阿意与姑姑。”   “你的发髻散了,来,我替你梳。”   闻言,崔雅贞嘴角的笑一僵,顿了顿才应道:“好,我听表哥的。”   坐在铜镜前,崔雅贞乖乖待着。卫暄动作甚是熟练,只是偶尔停顿。   心生好奇,她假意吃醋,问道:“玉臣为何会这些,莫不是与她人梳过。”   那人拿着玉梳的手明显一顿,轻笑之后应道:“贞娘放心,幼时与我母亲梳过,没有他人。”   薛夫人。想起曾经打探到的事情,崔雅贞对她愈发好奇。   “表哥,我想教书砚替我去藏书阁里借些书。”她试探道。   “嗯,你与书砚或是小雀说罢。”卫暄掀起眼皮,并不在意。   镜中卫暄将她的发掠至头顶,编成双股,另一只手将其又盘成环形,瞧着便如同游蛇蜿蜒。   瞧着自己的手艺,卫暄问道:“如何?”   崔雅贞瞧着镜中的发髻挑不出一点刺来,真心实意道:“我很喜欢。”   她起身踮起脚尖,主动对上他的唇,吻了他,双眸璨璨,柔声道:“我心慕表哥。”自那日,她便想明白若想离开,便得抓死一个时机,用不回头。而现下与他对抗,并无益处。   抬眼瞧着面前的郎君,这般俊朗,她也不算吃亏。   卫暄微怔,没有加深这个吻,以为她是被发髻所打动,只是道:“贞娘若是喜欢,日后我便天天为你梳。”   说罢,二人相视而笑,好似郎情妾意。   用完晚膳之后,卫暄便又开始伏案处理公务,崔雅贞靠在一边的贵妃塌之上看着琵琶谱。   只是天寒地冻,屋内烧了碳很是暖和,灯火并不明亮,她盯着桌案上的谱子,脑袋一晃一晃马上就要掉到桌案上了,崔雅贞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片刻便支撑不住了,趴着桌上进入梦乡。   许久,一旁埋头处理公务的卫暄听见一阵平稳的呼吸声,抬眼瞧去,桌案上隆起一座小山。   不惊扰,他将身上的外衣披在她身上,贴近她之时,卫暄倏然闻见一抹熟悉的桂香,桂香是缠绵的,细细密密的,他蓦地觉得这抹桂香好似她琥珀般的眼眸。   为何爱她?爱她极致的爱恨。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分外迟,寅时崔雅贞被书砚唤醒,在半梦半醒之间,被拉着扶着上了马车,眼上还被戴上了布条,故她什么也未瞧见,只记得雪落在她手心,又化作水的感觉。   不过小憩片刻,她醒来之时便在一个陌生的卧房之中。这里的卧房与她在沧濯院所住的那间很是不同,这间显然是仔细装扮过。   倏然传来一阵叩门声,崔雅贞听见书砚的声音,“娘子,可否要用膳?”   她现下确实饿了,便应道:“备上罢。”   穿衣洗漱后崔雅贞推开屋门,外面阳光刺眼,她瞧见屋外的侍女,便问道:“现下什么时候了?”   那侍女瞧着面容姣好,年纪并不大,应声道:“回娘子,已是未时。”   竟已是未时了,崔雅贞心中讶异。   “你叫什么?这儿是哪?”她问道。   那侍女柔声道:“婢唤绘书,这儿是郎君的私宅。”   闻言,崔雅贞颔首,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她知晓就算再问下去,这里的人也不会告诉她。   离开卧房没走多久,她便瞧见了一树一树的红山茶,心中略惊,卫暄那般淡漠之人竟喜欢如此艳丽的花儿。   昨夜的雪今日并没有再下,但花儿簇拥着的墨叶上结着霜裹着冰。若不是这些她几乎都要以为昨夜只是一场梦。   随即,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书砚,“娘子,午膳备好了,请随婢来。”   用完午膳,书砚主动解释道:“请娘子安心,这里是郎君的一处私宅,郎君少时读书便居在此处。”   “我知晓了。”崔雅贞应道。她知晓若在别院,离开便更难了,现下只能寄希望于离开沧濯院之前她所做的事,亦或是别的时机。   一旁的书砚观察她面色无异,又柔声道:“娘子,郎君教我带你去书房看看。”   这处私宅并不大,没走几步便到了这里的书房。推开房门,里面的陈设完整,一看便知曾经有人住过。   “郎君说书房里女郎有甚么喜欢的都可以看。”书砚道。   崔雅贞点点头,吩咐道:“那我便自己瞧瞧,你下去罢。”   书砚离开书房,立在房外。崔雅贞观察着书房里成片的藏书,里面竟有她所喜爱的许多游记,还有不少话本子,这些与书房格格不入,一瞧便知是卫暄特地为她备上的。   观察着厚重的书柜,崔雅贞却无意间摸到一处隐蔽的隔层,伸手一拉竟有一处空间,里面漆黑一片,她探头去瞧,隐隐约约看见里面似有一个陈旧的小册子。   她弯下身,拿出那本册子。打开册子似是一本手抄的谱子,那字迹娟秀一瞧便知是女子所写。 第49章   册子上大多写了些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等字样, 间或画着教习弹琵琶的图样。   看着泛黄的书页,崔雅贞顿了顿继续往后翻去,倏然她看见了一片枯萎的花, 仔细辨认之后她猜测大抵是朵山茶花, 它已成褐色无香,伸手小心地碰它, 感受上面的细细的纹理。   她愈发好奇这本册子的主人亦或是抄录者。随手向后翻, 上面似是未留下任何有关其主人的痕迹。   她阖上册子, 正准备放回原位, 却瞥见方才被第一面写这一排稍大的字。   愿吾儿暄, 平安喜乐。   一瞬, 崔雅贞知晓了这册子的主人便是那位薛夫人,卫暄的母亲。又想到斯人已逝, 心中叹惋,方才触碰枯花的手指一热。   那册子做的极为用心细致,一看便知是为初学者的做的。这样一来, 卫暄为何会弹琵琶也有了解释。只是这般, 她对那位薛夫人愈发好奇了。   随即,她抚了抚书角将册子放回原处。   午后,一束阳光透过窗棂的雕花映在墙上光影斑驳。崔雅贞便随意拿了本游记坐在方桌之前, 她是知晓为何卫暄会命人将她转移至别院, 大抵是那日她弹琵琶被卫家人听见了。现下她得乖顺却又不能太乖引人怀疑。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崔雅贞打开房门,寻到门口的书砚,冷面道:“郎君为何教我来这处。”   书砚瞧她面露不虞, 温声道:“娘子,郎君自是有郎君的道理。”   “那你便教郎君来同我解释!”崔雅贞语气愈发不好。   一旁的书砚也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发难。   撇过头去, 崔雅贞瞧见院门口几个侍卫抬着三五个木箱子,开口问道:“那是何物?”   “那是郎君亲自命人替娘子做的衣物,说是从前的那些都旧了便丢了,郎君最是疼惜娘子的。”书砚道。   待箱被搬入卧房,崔雅贞命侍女打开,里面装着各季的衣物,与从前不同的是颜色大多是朱色。   朱色。崔雅贞心中泛起疑虑,卫暄又如何知晓她喜爱朱色衣裙,她又何时与他讲过。不过这些并不重要,现下她只需静待时机,等待卫玑发现。      午膳过后,卫暄便被王夫人唤去,这是一次试探。他这次高升着实引入瞩目,却又合情合理,只是他与新帝的关系卫家无第二人知晓。   王夫人召卫暄来便是为了试探他对于与袁家婚事的态度,见他态度如常,才放下心来。   与袁家商议完毕,新的婚期便定于六月中旬。   卫暄听到后莞尔,王夫人以为他很是满意。惟有他知晓,这些时间足够了。   离开漪兰院后,卫暄便径直去了韶光院。   他去之时,卫宛意正在桌案之上不知做些什么,不过见他到来卫宛意便仰着笑主动向他奔来。   “哥哥!你来了。”卫宛意喜上眉梢,脆生生地道。   卫暄颔首莞尔,“来陪阿意了。”   卫宛意拉着卫暄的袖口,将他带到自己桌上的方凳边,愉悦道:“哥哥看阿意画画。”   卫暄抬眼向桌案瞧去,纸上用墨汁画着些花儿。一旁的卫宛意画的认真,凝神于手上的画作。   瞧着她,倏然卫暄注意到桌案角落的一个小木雕,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狸奴,那小狸奴卧着好似睡着。他一看便知晓那是谁的手艺,又想到他竟才知晓她便是‘学真’,果真愚钝。   他忽地想起那晚,木樾将一个个铁证摆在他面前。书店掌柜所说,酒楼小厮所说,以及那日她所写的几个字与从前‘学真’的信件字迹的对比,更不用论‘学真’消失的那些日子恰好是她来卫家学居的日子,一片片一个个每处都恰好对上。   铁证如山,她便是‘学真’。   思及此处,卫暄嘴角泛起一抹古怪的笑意。那日知晓之后,他脑中‘学真’与崔雅贞的影子诡异地重合至一处,不知自己是喜,喜学真是她亦或是她便是学真,还是怒,怒她这些年的欺骗自己竟被一个小女郎耍得团团转,亦或是难言的庆幸,庆幸她没有另嫁他人。   本自以为运筹帷幄,能掌控自己欲掌控的所有人,无论是从前无声循循地推动暗诱‘学真’,亦或是现下强行关着崔雅贞。只是‘学真’并没有朝他暗诱的方向走去,而她也不肯乖乖地陪着、伴着他听从他的安排。若是这二人为一人的确合理。   这几日他面上装作毫无波澜,忍着不见她,他需要时间教自己冷静。   倏然,书房又来了一人,来人便是卫灵瑾,她刚进来就瞧见卫暄瞧着桌案之上的那个木雕。   “哥哥,你在想什么阿意画好啦!”卫宛意带着疑惑的语气问道。   卫暄瞧着卫宛意的画作,摸了摸她的头,夸道:“阿意画的好。”   卫宛意突然转了话题,撅起小嘴抱怨道:“哥哥我想贞贞了,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她了,明明她说她成婚之后我们还能一起玩的,可是我已经有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卫灵瑾瞧见她那副可爱的小模样,开口道:“阿意你的宝贝木雕忘记放起来了哦。”   闻言,卫宛意急忙拿走桌上的木雕,跑到书房的角落去。   见卫宛意离去,卫灵瑾望着卫暄,略带担忧地说道:“七郎,你知晓贞娘这些日子如何吗?我们去宫中求见也被拒了。听闻新帝不日将与庾家女郎大婚,也不知贞娘现下如何。”   不若,她心中也有疑惑,回想那日贞娘的神情是笃定的,笃定成婚之后仍能与她一同学医,现下却见都见不到。   说罢,卫灵瑾悄然观察卫暄的神色,却见他毫无波澜,平静如常。只觉果然是无人能走进七郎的心中。   此刻,卫宛意也放好木雕蹦蹦跳跳地回来,卫暄颔首平静的笑意之中透露着一丝古怪,温声道:“我会为姑姑与阿意问过圣上的。”      今日是卫玑主动邀卫暄的,冬日围炉煮茶好不生趣。身旁一个侍女手推茶磨撵茶,边上置棕制茶帚与拂末各一,以拂聚茶末。另一个则左持茶盏,右执茶瓶正在点茶。卫玑则烧着炭火,坐在一旁赏茶。   见卫暄到来,抬臂迎他,朗声道:“玉臣,来。”说罢,为卫暄斟上一杯茶水。   卫暄刚坐下,便听卫玑叹道:“玉臣,你替我劝劝二叔父,我属实没有出仕之心,游山玩水弹琴喝茶好不快活,也不知二叔父为何如此执着。”   卫暄:“我会向二叔父转达的。”   卫玑一抬头便瞧见他那千年不变的神色,心中顿感无趣,打趣道:“还未恭贺七郎你高升。”   “多谢五兄。”卫暄敛眉淡声应道。   卫玑:“……”他记得幼时七郎不是这副模样的啊。   轻叹一声,卫玑又道:“玉臣,离京的路上我可知晓了位不一般的女郎,好像是陈家的三娘子,一路上陈家之人皆是听从她的安排,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倒是与表妹有些相似,前些日子与她一同义诊,她也是这般不怕苦累的……”   “表妹?”卫暄说道。   “就是那位崔家十娘,玉臣你不该不知晓啊。”卫玑瞥向卫暄,笑道。他们二人之间那些事,卫家何人不知。   顿了顿,卫暄应道:“知晓。”   说罢,他瞥了卫玑一眼,是了他之前是怀疑崔雅贞对卫玑有……,可现下对于卫玑,他自觉是赢家。   倏然,正在点茶的倩华笑起来了,引得卫玑注目。卫玑对下人一向宽容,更不论跟了他多年的倩华了。   卫玑笑着问道:“倩华,在笑什么呢?并无外人在,你说罢!”   倩华放下手中的茶盏,娉娉袅袅地走向卫玑,笑应:“郎君,你可曾还记得在公主府春日宴湖畔旁的那个小女郎。”   卫玑正色道:“如何?”   “她便是崔家女郎,郎君的表妹啊。”倩华笑道。   卫玑拍手应是,叹道:“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时,怪不得我总觉好似在哪见过她。”   一旁卫暄听见卫玑竟从春日宴时便遇过她心中有些难言的妒,接着问道:“五兄与表妹是如何遇上的?”   卫玑有些讶异地瞥了卫暄一眼,没想到他会对这种事有兴趣,不过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开口解释道:“左右不过是表妹对家中人定的亲事不满意,我便劝她‘事在人为’,不过现下见她嫁与新帝也算是有个好归宿。”   “只是那日借用了公主为你修建的亭子,表妹也不知我是何人大抵也只是知晓我是卫氏之人罢,真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上天果然爱捉弄人。”   卫玑自顾自地说着,面上带着讶异与愉悦,口中不断感慨着这事实在巧合,丝毫没有发觉卫暄的面色越来越沉。   卫暄常日里挂在唇边的笑意陡然僵住。他冷声道:“五兄,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他对身侧的木樾,冷声道:“去别院。”说罢,他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方才卫玑的话似乎仍回响在耳旁。如此,便能解释为何她会选择他,她是将他认作了卫玑,以为他也与卫玑一般好接近心软,能任她拿捏,故在他不愿意娶她之后,她便转头他人。原来她自始至终便是蓄意接近,是利用,将他当作摆脱杨栖的工具,没有一丝情意。那些似是倾尽的爱意全是装出来的。   分明是冬日,他却觉得热血沸腾,有种狂热的兴奋,面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眸中含着教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他语调极慢,悠悠道:“去寻贞娘。” 第50章   见卫暄突然离去, 卫玑心中并不觉奇怪,毕竟他现在身居要位事务繁多也属实正常。   “倩华,再斟上一杯。”   卫玑随意地放下质地良好的茶杯, 瞥向卫暄离去的身影。   他倏然想起自己方才遗漏的细节, 就在他提到湖畔之事时卫暄神色似乎不太好。   那副冰冷的模样,教卫玑想起了卫暄幼时的模样。   卫暄的母亲薛夫人投河自尽, 被人发现之时年幼的卫暄竟就在旁边, 府中议论纷纷, 老夫人便做主让其去京城附近的道观清修三年, 当时卫玑年岁也不大只记得自己那个沉默寡言、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堂弟离开了家, 再见之时他好似变了个人, 变得温和守礼。   之后便是卫暄越来越受家主重视,在各个方面展现出超人天赋, 引得卫氏子弟羡慕妒忌。   年幼之时卫玑也曾羡慕卫暄,只是成长之后这种暗暗的羡慕逐渐转为钦佩,因为他明白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卫暄那般的人注定要付出更多, 而他又为何要与自己定是比不过之人相比,这般只是自寻烦恼,不如转身投身于自己所爱之事。   现下他怀疑自己眼花了, 便出声问道:“倩华, 方才七郎神色如何?”   倩华顿住了手上的动作,转身看向卫玑想了想,回道:“婢记得七郎君神色如常啊。”   闻言,卫玑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还以为自己这位堂弟,是因为自己与表妹有过一段交情而恼了。   想起表妹, 他倏然想起一件事,自己曾经承诺她一定会读完那本《青州八记》,从前读过一半,现下还差一半。   他一向信守承诺,于是他唤来倩华,“遣人去藏书阁里替我取一本书,名为《青州八记》。”      这些时日,卫暄甚少去那处私宅。一是因为曾经那些旧事,二是众人归家之后盯着他的眼睛越来越多了,他不能表现出一丝异常。   酉时,天边的红日早已落山,又是在冬日,天空一片漆黑似被墨汁浸染,惟有一弯银月挂在苍穹之上。   卫暄携着木橦立在院门之前,寒风凛冽如一个个细小的刀刃刮得人生疼,他却不肯进去。   他看着院门逐渐移目至有些斑驳的门槛,自己年少之时曾经无数次踏入过这里,现下这里住着她。   那个欺他骗他之人。   自幼时他便知晓自己与他人不同,聪颖且极其敏锐,更怀智远超常人,这些年来他被视作卫家宝树天之骄子,无人不赞他。   他便也觉得崔雅贞从前说爱他,或是爱他的皮囊,或是爱他的地位,亦或是爱他虚伪的外壳,但这些皆是他,他不意外也不介意。   只是他现下知晓了,她的爱自始至终都与他无关,或许本该是给卫玑的。   那样的引诱讨好真真假假的情意,所做的荷包香囊、糕点还有那不顾性命的相救本该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连假的都不是属于他的。   卫暄倏然笑了,唇角弯起一抹冷冷的笑意。   也是,阖该如此。他气了妒了,却又想到现下她至少是属于他的。不爱他,也是他的。   他又好似释然了,这桩事不也给了他一个由头‘惩罚’她吗。   片刻后,卫暄温声道:“木橦,我们进去。”   “是,郎君。”木橦应声道。他方才不解自家郎君为何要在这院门口站着吹着寒风,他本想劝上几句,却又见郎君的面色由阴转阳又转阴。   *   崔雅贞晚膳前问过绘书,听见绘书说道卫暄今日不来她才放下心来,屋内暖洋洋的,现下瞧着面前全是她所喜的菜色很是愉悦。   她刚准备动筷,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蓦地,房门被打开。   她瞧见本不该来之人,今日卫暄面容冷硬,穿着一席玄色衣袍,她甚少见他穿着这般沉的色。   “服侍我更衣。”卫暄嗓音清越,夹杂着几分冷意。   崔雅贞心中疑惑,从前他从未如此差使过她,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为他解腰带之时,她嗅见了他身上的檀香似乎还夹杂着些许茶香。   待更衣后,崔雅贞便如往日一般坐下便要用膳,只是却被人冷声打断,“表妹不知晓规矩就罢了,也不知如何服侍夫婿吗?”   卫暄说罢掀起眼皮,冷眼睨着她。他唤来一旁的绘书,又道:“明日请位教养嬷嬷来,好好教教表妹规矩。”   “……”他算她哪门子夫婿。   一时,崔雅贞不敢吭声,不明白他这又是怎了。依照规矩,她是不能上桌吃饭的,是得先站着服侍卫暄用完,她才可以吃。   她悄悄观察着卫暄,不明白他的阴晴不定,却还是站起身来,主动为他布菜。   崔雅贞忙了许久,卫暄仍一筷子未动。她心中暗骂,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贞娘可愿与我成亲?”卫暄悠悠地问道。   崔雅贞瞧着他不佳的面色,也是极其识时务,忙道:“愿,贞娘愿。”   谁知,听到她这话,卫暄的面色反而越来越阴沉似要滴出水来。   倏然,崔雅贞脚下一空,感觉天旋地转,下一刻她被卫暄握住腰,抱在了怀里。   她听见他阴恻恻地说道:“虚情假意。”而她腰上那双大手箍得愈发紧了。   崔雅贞面色也变得不好,吞吞吐吐道:“玉臣,你在说什么。”   二人面庞仅相隔一拳之距,崔雅贞愈发紧张,呼吸不自觉地加快。   “贞娘,我想知道你是何时开始爱慕我的?”卫暄盯着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崔雅贞看着对面人的眼神灼热且犀利似乎要将她烫出一个洞来,她扯谎说道:“第一次……见过表哥,我便觉得表哥玉树兰芝仪表不凡,就心生爱慕了。”   闻言,卫暄反倒笑了将她拦腰抱起压在身旁的榻上,抚了抚她的发髻,再次问道:“贞娘,你是何时知晓你与杨栖的婚事的?”   这一问卫暄的语气分明比上一问平静许多,崔雅贞却莫名感到恐慌,这几个问题教她喘不上气来,有种被人当众扒开衣服的错觉。   “自是……归家之后,玉臣怎了?”崔雅贞应了,羽睫颤得愈发快了。   现在这个姿势,双手还被卫暄紧紧禁锢着,她无法动弹,而心却如擂鼓。   “紧张甚么?”卫暄嗤笑道。   他的呼吸打在她的脸庞之上,崔雅贞愈发紧张了,一颗心好似要跳出来了。   卫暄倏然收起了笑意,面如冰霜,说道:“你知道倩华吗?”   崔雅贞自是知晓倩华是谁,可卫暄又为何会专程提起,她又想到他今日异常的表现,心中涌出一个念头,难不成他已经知晓了。   心中一沉,她的面色愈发不好看,吞吐道:“不认识。”   “不认识?”卫暄轻蔑地反问道。松开一只手转而掐住崔雅贞的下颌,冷声道:“贞娘,你还真是个满口谎话的,骗子。”   卫暄的手逐渐用力,崔雅贞被掐得生疼。他一寸寸靠近她,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贞娘你究竟爱谁。爱我还是卫玑,亦或是……你只爱你自己。”他的质问几乎是从嗓子里面挤出来的,语气愈发阴鸷,唇畔那抹笑意更显阴冷瘆人。   崔雅贞悄悄掐着自己的手指强作镇定,柔声应道:“玉臣,我只爱你啊。玉臣你弄疼我了。”   “疼?”说罢,他松了手上的力。   转而起身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个木匣子,崔雅贞眼见着他打开匣子,里面装着一副金制脚环,她几乎被吓坏了,不自知地向后缩了缩。   “玉臣你要做什么!”崔雅贞面露畏惧,害怕地问道。   卫暄拿出里面的那一对脚环,在她面前晃着,悠悠道:“贞娘,你是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崔雅贞属实装不下去了,问道:“你要做什么……?”话问出前,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卫暄面色冷冽,冷声道:“教贞娘永远离不开的东西。”   说罢,他直接拿开裙摆,将那对脚环扣在崔雅贞的脚腕之上,奢华的脚环与被束缚的雪肤相互映衬。   脚环一端被钉在床榻的角落之地,中间则还有一小段链子,限制她的步子,日后想跑都难。   她惊觉卫暄这番简直像疯了,他这般是爱她么,不!他根本不懂爱。   崔雅贞怒道:“你……你!”   卫暄瞧着她嗔怒的神情,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高声唤正在屋外的婢女,“绘书,将汤端进来。”   不一会,绘书便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水,将汤水放到了榻上的桌案之后便离开了,全程没有多看一眼。   卫暄瞥了眼那汤水,眼神示意崔雅贞主动喝了,“贞娘,喝了吧。”   崔雅贞瞧着那汤水便觉得反胃,心中警铃大作,警惕道:“这是什么?”   瞧着她那模样,卫暄戏谑道:“贞娘觉得是什么呢?这是为了贞娘好的东西。”   崔雅贞当即拒绝。   下一刻,卫暄却端起汤水,喝入口中,又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的嘴张开,又将汤水渡了进去。 第51章   崔雅贞想把口中的汤药吐出来, 却又被对面人掐住了面颊,被迫咽下去。汤药反流入鼻腔,又被呛的鼻内酸涩喉咙干疼。   “咳…咳。”一些未完全咽下去的汤药顺着崔雅贞的下巴流到她朱色的衣裙上, 才做未有多久的新衣裳被浸成了黑色, 她推搡着卫暄,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时间。   她满眼惊惶, 抬眼怒视着卫暄, 怒道:“这是什么药?你这般作为就不怕外人知晓。玉臣, 我曾经救过你, 我们一报还一报你放我归家罢。”   说罢, 崔雅贞眼里的泪珠簌簌向下落, 眼里的惊惶逐渐转换为无声地哀求。   卫暄神色平静,眼里无喜无悲, 这件事来之前已决定好,现下自然不会有半分犹豫。   他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她现在的这副模样,杏眼微瞪红了眼眶, 而他高大的影子覆盖住她的身影。   一只冰冷修长的手抚上她的面庞, 一寸寸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又温柔地捻着她湿润的唇瓣。   “贞娘,你以为呢。”他的语气温和之中带着残忍。   她对他又欺又骗, 他又为何要怜惜她。   崔雅贞惊觉他的意思, 或许她第一眼看见这碗汤药的时候就明白其效用只是不敢承认自己心中的想法。   玉郎,好一个玉郎,好一个……世人皆赞他有君子之风,是以士族郎君典范, 可又怎知他这副圣人皮囊之下的模样。   心中的恨意萌生,一寸一寸爬上心头。   身体开始发热, 一股由内而外的燥意包裹着崔雅贞,潮红爬上了她的面庞。而她,自然也瞧见了面前的卫暄也是如此模样。   倏然,她笑了,他方才也饮了。   崔雅贞只是外表柔弱,实际并不是什么柔弱的女郎,想故技重施,用尽全身力气推搡着面前的郎君。   只是这汤药教她浑身发软,连含着怒意的推搡都似是撒娇。   卫暄一把钳住她的手腕,面色比寒冰还要冰冷,紧绷着嘴角。   她的眼中蓄满泪水,里面全是倔,悲从心来,怒喝道:“卫暄,你!卑劣如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还用哥哥与卫玑威胁我,你以为我在乎吗?若是如此,你以为我在乎吗,谁都没有我自己重要。”   对面人置若罔闻,面上只冷冷一笑,将她的双手压至头顶,冷声道:“贞娘,我有哪处对不住你了,更不用说是你先惹上我的,哪知却是虚情假意!”   说罢,便开始一层层剥开榻上人的外衣。   崔雅贞躺在榻上颤若筛糠,面色潮红,心中却冷得异常,追根溯源她恨上了中秋夜动心的自己。   那人的手一层层扒开她的衣裳,就像将她的自尊一寸寸碾碎。冬日里屋内烧着炭火,又热又燥她的头越来越晕,一颗颗流出的泪珠皆是滚烫的。   睁大了眼,她道:“卫暄,别教我恨你!”她沙哑的嗓音里满含着怒。   瞧着榻上女郎面上潮红好似任人采撷的模样,卫暄猛地顿住了手上的动作,面色一僵。   她恨他?她竟能恨他。   蓦地,他松了手,转身快速离开屋内。   见他离开,崔雅贞瘫在狭小的榻上,头如针扎般的痛意,几乎是涕泪交加,她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一瞬又放声恸哭,寂静的夜里唯余她的痛哭声。   她的手指悄悄扣住了榻边,越来越用力,疼得不知是木头,还是她的手指。   屋外,卫暄并没有离去,一出来他发现外面竟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好似要砸入他的心中。   是了,他气的要发疯,却仍是对她下不了重手,方才他差点就想说出他便是‘成玉’好让她知晓她从未逃出他的手心,她有什么他不知晓,她竟想恨他。   又听见她哀恸的哭声,卫暄的内心猛地一缩,不想再在这里多停留一刻,他嘱咐一旁的小雀,“照护好娘子。”便匆匆离去。   外面飘着雪,寒冷异常,过了许久,那哭声断断续续地停了,小雀才敢进去,一推开屋门,便看见底下碎着的瓷碗,洒了许多的汤药,榻上衣衫凌乱的崔雅贞,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痴痴地盯着屋顶好似怔忡。   小雀不是沧濯院的人,是卫暄遣人从人牙子手里买来,专门照看崔雅贞的。故她并不知晓崔雅贞的身份,只知道是自己的主子。   小雀瞧着她这副好似刚被蹂躏完的模样,心惊,郎君那样温和的人竟也……也太不怜惜娘子了。   榻上的崔雅贞对她的到来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小雀上前仔细一看,瞧见她的面庞红得异常,心中又怕又惊,上前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即知不妙,娘子这是发热了。   转而惊慌失措地跑出屋去,叫人请大夫。   夜里有宵禁请不到大夫,小雀请侍卫向郎君通报,却也迟迟没有回音。小雀心中猜测莫不是因为郎君过不了多久便要娶妻了,不想教人发现才这般。她越思索越觉得自己想的对,心中觉得郎君无情的同时,看向崔雅贞的眼神都怜悯了不少。   只是娘子也太倔了,若是等到日后主母入门也不知道会如何。小雀心中悄悄叹息,心道:与郎君那般人物做妾不好吗?长相俊美又有权位一辈子不愁吃穿了。   转而又瞧着躺在榻上睡着了的崔雅贞,只能叫人拿来些凉水,里里外外从上到下为她擦拭着身体,降降温。又叫膳房做了些热饭热汤。   崔雅贞夜里呢喃着甚么哥哥成……玉?又唤着娘回家。小雀听不大清,只明白了一件事情,娘子想归家。原来娘子是有家的么,不像是她这般无家之人。   一夜过去崔雅贞身上的烫意逐渐褪去,小雀也终于放下心来,又教膳房煮了些姜汤。      卫暄离去之时面若寒霜,冷声告诉木樾木橦私宅的事莫要再通传于他。   这些天他用公务麻痹自己,不再想她,但只要一停下来,他脑海之中就会不自觉地浮现那张悲戚的小脸。   冬日未过,各地与城外聚集的灾民依旧是问题,若不能妥善解决一月前的事卷土重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宫里来了人,说新帝要见他。   这是赵弘登基以来,头一次私下约见他。谁知一见到他,新帝便问道:“你知晓阿贞的事吗?”   说罢,赵弘的双眼便在他面上逡巡,试图找出蛛丝马迹。他的确怀疑他。   虽然那日留下了那个焦尸,但他始终不相信阿贞就这样没了。   只是带走阿贞那人也未留下任何痕迹。他几乎是将所有可能的人都怀疑了一遍,仍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卫暄平静如常,淡淡地道:“陛下在说什么,臣不明白。”   赵弘也习惯了他这副模样,但心中仍有疑虑,他总觉得崔雅贞的失踪与卫暄离不开关系,但现下面他好似真不知情一切如故。   “陛下今日唤我来,是因何事?”卫暄语调平平,该有的礼节一个不少。   “卫中书,平定流民暴乱的事情便交与你罢,大多是一些灾民成不了气候。你要多少人我便拨给你多少。”说回正事,赵弘正色道。   天降灾祸,庶民暴乱,民怨四起。本朝选官皆由皇帝与士族推举选拔,虽说是根据才干,实际仍是家世越好官位越高。   此时若是不能好好处理,世家权位难免会受到动摇。   卫暄领命应是。   离开之际,意气风发的新帝突然叫住了他。笑道:“听闻你不日便将大婚,待到那日孤一定遣人送上贺礼。”   卫暄仍浅笑,淡淡地应道:“多谢陛下。”   世家与皇权共天下,相互博弈相互依存。赵弘上位前,卫暄与其是一种微妙的合作,而现下赵弘拿到了权柄,那短暂的合作,自然破灭转化为无声的博弈。      睡觉不知雪,但惊窗户明。   卫府之中,卫玑依旧是那副闲散模样,只不过瞧见窗外的大雪,心中忧心城中的状况。   他偶尔与卫灵瑾义诊之时会想起那个已入宫中的表妹。又想到新帝即将大婚,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些刺挠之感,也不知她过的好不好?   二姑姑递入宫中的信件从未有回音,连崔家之人也皆缄口不言,这背后究竟有甚么,卫玑隐隐约约感到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缘由。   心有感触,他又翻起了那册《青州八记》,倏然他心中狂跳,似发现了什么。   这本书是卫氏藏书阁之中的,按理说卫氏子弟是不会在上面涂写的,可是这册书上有许多处被做上了标记。   他从前只是以为从前的借阅的族人不懂规矩,现下他心中萌生了另一个想法。   他将书册里被圈起来的字连了起来。卫玑一个个将其抄写在纸上,书很厚他花了不少时间。   写着写着,他的手抖得愈发厉害了,不敢相信不敢置信,直到那句话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   ‘雅真在苍浊 院久吾 ’ 第52章   卫玑猛地合住游记, 即刻起身走到屋外,屋外的青砖上结了银霜,一片堆银彻玉冰凝雪积之景, 鹅毛大雪飞旋而下, 他伸手去接,直至雪花落入他的手心, 顷刻融化。   转身回到屋内, 他再一次打开了那本游记, 盯着上面的标记, 他意识到这不是梦。   屋内有地龙较屋外暖和多了, 卫玑坐在桌案前沉默许久, 终,点燃一烛台, 将方才写下那句话的纸烧得一干二净。   他现在有些恍惚,突然想起前几日二姑姑和阿意与他闲聊时提到,很思念崔雅贞, 向宫里递入的好几封信件迟迟没有回音, 当时二姑姑的神色还有些狐疑,那时他心中有疑却也没有多想。   以及前几日与好友谢五郎一同吃酒,酩酊大醉之时谢五郎拍着他的肩提及到, 这新帝似乎在找什么人, 连他们谢家都暗访了。   这两件事在卫玑脑海之中不断相搏,他不由得想到,莫非表妹压根不在宫中,而是被他的堂弟带走了。只是依府中传言, 卫暄他不是一向对表妹不屑一顾吗?   卫玑低头再次翻看了一遍这本游记,莫非是巧合, 是他人的嬉耍。   不对。他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围炉煮茶,卫暄听见他曾遇过表妹的神情,古怪的神情。   当即,卫玑想冲到沧濯院,质问卫暄抓他个现行。可刚出院门,他就冷静下来了。   万一是误会呢。   卫玑踱步,决定先去试探一番。   卫玑去的时刻,卫暄刚下职不久,身上还穿着的官服。   卫暄瞥见卫玑脚步匆忙,神色却故作镇定。不动神色地问道:“五兄,有甚么事。”   卫玑稳了稳语调,似是不经意地问道:“玉臣,你近来与袁娘子如何?我母亲也逼着我定亲。”   说罢,手中还扇着他平日里那把宝贵折扇。   卫暄无声地用眼神扫过他全身,淡声应道:“很好,五兄还是得听从叔母的话。”   卫玑干笑两声,环视一周,刻意放松语调说道:“玉臣,来都来了,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卫暄浅笑,应道:“五兄来便是。”   直到进入卫暄的书房,沿途卫玑暗自观察着沧濯院的构造,以及哪出可能藏了‘人’。   喝茶下棋没多久,卫玑借如厕溜了出来,借机甩掉了跟着他的小厮,开始暗查他怀疑的每处。   他知晓沧濯院有个后院,这事还是听二叔父说的,此事甚少人知晓。他决定先去查那处,但又不知晓路径,他只能自己摸索着。   走了许多,倏然,他发现了一扇小门,门前并无侍女侍卫,于是他轻轻地推了那扇小门。   里面又好似一个院子,似乎也没人下人。但他仍旧小心翼翼,时刻注意四周,去开每个屋子的房门。   探查了四五个屋子,屋内空荡荡甚么也没有。他开始怀疑自己,莫非来错地方了。   于是,他准备离开。   蓦地,身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五兄,你去哪了?”   卫玑一转身便看见面前含笑的郎君,他忍住的心虚,解释道:“玉臣,方才我不小心迷路了。”   卫暄挑眉,温和道:“五兄是在找什么吗?”   卫玑心惊,竟被他察觉了,当下应道:“没有,之时觉得你这沧濯院似乎比我的院子大上许多。”   “五兄既然好奇,不如教书墨带五兄去仔细看看。”卫暄似是极其善解人意。   说罢,便真教书墨引着他去院子里转了几圈。   几圈下来,卫玑一无所获。      一团疑云盘旋在卫玑心中,那日过后他便遣了几个暗卫,暗中跟着卫暄,若卫暄行迹有异,定要第一时间来告知他。   果然,几日后的一个午后,暗卫来报,报道卫暄正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往城外走,似是要去一处私宅。   闻言,卫玑拍案而起,疾言厉色道:“继续跟着莫教他察觉到了,倩华快去唤马夫来,我要出门。”   卫玑行动极快,连更换鞋履与衣袍都未顾得上,总算跟上了卫暄的马车。   卫玑的马车距离卫暄有段距离,并不显眼。他现下心情异常复杂,既激动又难以置信,他笃定了卫暄定是把表妹关在那里。卫暄不是要娶袁家娘子吗?又为何如此对待表妹。卫玑自谓君子,自然不能容许这般事情发生在自家。   终于一盏茶后,前面的马车停在了一处私宅前,一长身玉立湛蓝衣袍的男子掀帘而出。   那人不是卫暄又能是谁。   见状,卫玑即刻跳出马车,他要抓他个现行,为表妹做主。   “等等,玉臣我与你同入。”他阻止了刚要进门的卫暄。   私宅门前的侍卫神色紧张欲拦他,反倒是卫暄瞥了他了一眼,似笑非笑道:“五兄是又有什么事吗?”   卫玑刚想说道教他放了表妹,话刚到嘴边便听见他说,“五兄不如同我一道去院里休憩片刻?”   疑惑又上心头,卫玑颔首。   院里只有些许下人,别无二人。好似怕卫玑不放心,卫暄还遣了侍女专程带着卫玑将院中的角角落落均查了一遍。   终,卫暄蹙眉,不解地问道:“近来,五兄甚是奇怪究竟是有何事?”   卫玑只能干巴巴地应道:“只是怕玉臣你做出什么傻事。”   “那五兄现在看到了,我什么也没做,能放下心了吧。”卫暄温言。   只是,他愈是这样,卫玑愈发怀疑他。但苦于没有证据。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晨光熹微,崔雅贞被绘书推着醒来,告诉她,郎君又教她们搬离这里。   崔雅贞面上睡眼惺忪,脑中却刷一下得清醒。她知晓卫暄是不会无缘无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教她换地的。   除非是发生了甚么。   她刻意拖延着时间,假装耍着脾性教绘书给她梳着复杂的发髻,又借着前几天的病教下人去煮了一大锅姜汤。   磨蹭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才上路。崔雅贞又嘱咐着绘书将姜汤装好,多带些碗,到时好分给下头人喝。   绘书以为她想收买人心,便应了,毕竟那姜汤也是她看着煮的,不会有甚么问题。   路上马车颠簸得厉害,崔雅贞几次教车夫慢些,又朝着绘书抱怨着不适。   “我们又不是去赶集,就不能慢些吗?”崔雅贞的话里怨气十足。   绘书只能温声安慰道:“娘子,就快到了。”绘书以为崔雅贞心中其实是在埋怨卫暄,又道:“娘子,再忍忍,郎君在那处院子里都准备好了,待娘子过去便准备成婚了。”   “……”   沉默片刻。   崔雅贞又开始无理取闹,大喊道:“车夫停!我有些恶心,想休憩片刻。”她又看向绘书。   绘书瞧她面色惨白,好似真的身体不适,便同意了这个要求。   片刻之后,崔雅贞突然说道:“绘书,你将姜汤分下去吧,天寒今日你们也实在不易。”   “给我也盛一碗。”   听见崔雅贞自己也要喝,绘书彻底放下了心中的疑虑。   绘书一开口,周围的侍卫与侍女便都盛了一碗,连她自己也饮了一碗,毕竟这种天气这种时候能有一碗姜汤实属难得。   绘书也亲眼瞧着崔雅贞饮了一碗。   唯有崔雅贞身边的小雀不肯饮,她说她不喜欢姜汤的味道。崔雅贞也不勉强。   半盏茶左右,崔雅贞听见马车外发出许多声重响,便知晓。   成了。   马车里的小雀听见声响很是奇怪,拉开车帘便看见马车旁倒着的人。   她害怕又诧异地问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一转身却瞧见,崔雅贞温和地看着她,嘴角衔着一抹笑意,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小雀瞪大了眼睛,她知晓了外面的一切都是娘子干的!   “娘子,你要做什么?”她讶然道。   “小雀你自己喝了吧,这般你才能解除嫌疑,否则在卫暄那里你便是我的帮凶。你知晓的我是有家的人,我不想与任何做妾,现下我想归家了。”崔雅贞威胁道,却仍隐含着一丝丝恳求。   即使小雀不答应,她也有后招。   听见她这一番话,小雀突然想起了那天夜里,她发着热又寻不到大夫,整个人可怜极了,嘴里还念着家人。   心中挣扎过后,小雀还是接过姜汤,一饮而尽。   昏迷之前,她轻声说道:“愿,娘子一路顺风。”   见小雀彻底晕过去,崔雅贞急忙拿走早就装好的包裹,匆匆离去。   马车外的寒风呼啸,凛冽的风似一把锐利的刀,刺地她肌肤生疼。   这一次她不会再回来了,她不愿归家也不愿再去寻赵弘亦或是姑姑卫玑,不会再为任何人带来麻烦了。   她要去徐州,姑姑说过那里有天下第一的女大夫,她便是要向她学习,隐姓埋名度过一生。   她早就预料到仅靠卫玑是行不通的了,卫玑那样真正的君子,怎么斗得过卫暄那样的人,说不定还未开始救她,便会被卫暄察觉。   今日晨间绘书唤她离开的时候,她就知晓卫玑发现了那本游记的玄机,多半是开始行动了却被卫暄察觉了,故卫暄才急着教她离开。   而这蒙汗药,也是当日与李大夫一同学医时,她悄悄配的,果然派上用场了。   她是不会将命运放入他人之手,乞求他人的拯救。   在郊外跑了许久,崔雅贞有些累了,便停下放下包裹,将浸满姜汤的里袖拧了拧,姜汤一滴滴的落到地上。   是的姜汤她也只是沾了沾唇,其余全部倒入袖中,冬日衣厚,绘书也未曾察觉。 第53章   崔雅贞将自己发髻里显眼的发饰一一取下, 塞进布包裹之中。又将招摇的外衫脱下,扔进马车里。思索片刻,还是未将腕上的手镯取下, 她想到手镯的玄机, 或许必要时刻能用上。   只有两个时辰,这药最多维持两个时辰。现下必须步步依照计划行事, 先去集市买身衣裳没有路引, 她只能跟着聚集城外将被遣返的灾民离去。   崔雅贞现下这身衣裳打眼一看并不显眼, 但只有聚睛一看便能知晓材质不一般, 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 那时她又如何能混入灾民。   思及此, 她用解开发髻,故意弄得随意, 又跑到附近的河边洗去面上的妆容。   看着湖面映出素面朝天的小女郎,她还是不放心,抓起几把泥土就往面上糊, 看着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她总算满意。   自打那日开始假意服从卫暄,她便每日吃得更多,又悄悄锻炼起来, 为今日的离开做足了准备。   朝集市奔去, 她仍忧心模样会被他人记住,于是故意低着头。   先去卖果脯的地方买了一小袋榛子,又混入鱼龙混杂的酒楼之中。   人群来来往往,崔雅贞并不显眼。她喊住一个小二, 压低声音道:“开一间包房。”   小二在酒楼呆的久了,看人下碟子, 打量着她,问道:“娘子,要什么样的?”   “就最普通的。”崔雅贞应道。   进到了包房之中,崔雅贞叫住上茶的青衣婢女,拿出些许碎银放在桌上,低声道:“能否换几身你的衣裳,就要最旧的。”   青衣婢女盯着银两移不开眼,又问:“娘子确定只要奴家的几身衣裳。”   “是,粗布素色的,快些。”崔雅贞催促道。   见她这般急,那婢面上浮现忧虑之色,不敢应答了,蹙眉问道:“还请问娘子要做什么?”别是哪家的逃妾逃婢。   瞧出青衣婢的紧张,崔雅贞即刻眼中蓄满泪水,温声道:“姐姐,家里人欲将我许给村头的屠夫,我不愿欲与情郎私奔,还请姐姐帮帮我,不会牵连姐姐的。”崔雅贞说得情真意切。   那青衣婢听见她不是甚么权贵家中人,又见她姿色并不出众想来也不会是甚么逃妾,终是放下心来。   “是奴家想岔了,奴家这就去取。”青衣婢热拢道。   不到半盏茶那青衣婢就取来了三身衣裳,还贴心地包好递给崔雅贞。   待她离去,崔雅贞急忙换好那不起眼的衣裳,又按开镯子上的机关,对着身上的衣裳一阵划。将值钱的东西,她以后生活的本钱藏到里衣之中。   盯着桌上的榛子,她思索片刻重新包了起来。她知晓她一吃榛子面上就会起红疹,现下还未到那种时刻。她现下先用着脂粉把自己修饰地粗犷些。   离开酒楼,她混入人群,又无声地坐到难民群里。   难民也抱团,瞧她眼生都不肯靠近她。崔雅贞只能孤零零地靠着墙坐着。她闭眼假寐,实际静静听着周围人议论遣返的事情。   “大娘,你要回哪啊?”   “徐州。”   “……”   崔雅贞竖着耳朵听着她们的对话,倏然身边传来一阵幼童的哭啼声。   原来崔雅贞身侧坐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她瘦得可怕,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侧还散发着病气,周围人都离那她远远的。而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儿,那幼儿也瘦极了。   崔雅贞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她,便靠近那妇人,轻声问道:“娘子?”   听见有人唤她,那妇人艰难地睁开眼,应道:“你是?”   崔雅贞温声问道:“娘子是要去回哪?”   妇人强撑着精神,莞尔道:“徐……州,小娘子有些眼生。”   崔雅贞还未来得及回话,那妇人怀里的幼儿又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只是妇人病成这般模样也无力为他哺乳。   二人才攀谈几句,那妇人又睡了过去。崔雅贞知晓了那妇人也是逃难来京的,途中丈夫病死了,留下她们母子二人,而这半个月她也染了病,唯余怀中稚子。   崔雅贞心中挣扎无比,不过半个时辰难民群便要启程离去了,她现下不应透露出自己会医术,会医那般引人注目。   一盏茶后,崔雅贞小心地摸上了那妇人的脉,她已病入膏肓。   恰好那妇人又醒了过来,这次她精神奇异地好了许多,崔雅贞心知这或许就是回光返照。   “小娘子……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吧?”妇人轻声道。   妇人的话犹如平地惊雷,崔雅贞面上一僵,她本以为自己伪装足够好了,哪里还有漏洞。   瞧见她紧张地神色,那妇人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温和道:“你的手,和我们的不一样。”   闻言,崔雅贞伸出自己的手,盯着自己的手掌,除了有些泛红仍莹润如玉。她又看向妇人的手,上面布满茧子,红肿皲裂像一根根萝卜。   “你想说甚么?”崔雅贞拉开了与她的距离,问道。   妇人徐徐道:“手用衣袖包着,外人就看不出了。”   “我知晓你方才想救我,太迟了,已经没救了,这些日子我也是勉强撑着。小娘子我知晓你心善,日后可否请你照看我儿?”   她这是要托孤?崔雅贞心惊,迟迟不敢回答。   见崔雅贞不回应,妇人又道:“小娘子你出来没有路引也没有户籍,日后还是……咳咳咳咳……我有,我是徐州人士。”说罢,她取出了怀里的路引递给崔雅贞。   此时,周围的官兵开始催促难民群上路。妇人又将怀里的孩子塞到了崔雅贞怀里,“他叫徐珍,珍宝的珍。”   身后官兵催促着,“走!上路了。大冬天的真是晦气!”   崔雅贞抱着孩子被人群裹挟着走着。怀里的孩子啼哭不止,崔雅贞只能轻声哄着,晃着。回头看离那妇人越来越远。   他们一行人即将出城门,倏然,跑来几个官兵将城门半关,高声道:“例行检查!”   周围人群即刻发出哄响,议论纷纷。崔雅贞哄着孩子又听见身侧的年轻官兵说道:“着重检查年轻未婚女人!”   “是!”   闻言,崔雅贞埋起头,低声哄着孩子。心惊,卫暄定是已发现了,这此许就是针对她的。   她心如擂鼓,不过瞧着怀里的孩子,忍不住庆幸她方才没有拒绝那妇人。   待检查到她时,瘦高的官兵瞧着她怀里抱着孩子妇人模样,衣衫褴褛,整个头被粗布包裹严实,便没有多加注意,随意问道:“哪里人?”   崔雅贞低声应道:“徐州……咳咳咳咳……”又假装咳得厉害,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   瞧见她病成这样,怀里的孩子还一直啼哭,那瘦高官兵嫌晦气,连忙与她拉开距离,催促道:“好了,你走吧。”   闻言,崔雅贞又咳了几声,低声道:“多谢官爷。”   成功出了城,路上崔雅贞用个铜板换了米汤,小心地给怀里的孩子喂着,孩子终于不哭了。   她忽然想起这孩子叫‘徐珍’,名字倒是与她有些像。      暮色起,窗棂外枝头堆积簇簇白雪,屋外银装素裹,有细细寒风钻进屋内。   此刻,卫暄沉酣初醒,他这些日子处理难民之事已连续几日未睡过好觉了。一个时辰前他知晓了崔雅贞出逃之事,还将他派去的人全迷晕了。   他有气却并不担心找不回她来,正值冬日她孤身一人又能去哪。现下她应该回来了罢。   卫暄唤来木樾,问道:“娘子呢?”   木樾迟疑片刻,应道:“属下无能,还未找回崔娘子。”   此时此刻卫暄如梦初醒,她这般并不是小打小闹,又想起她前些日子的乖顺,心中冷笑道:装模作样。   冷声道:“去查!她敢这般就是料定了我不敢大张旗鼓地寻她。二姑姑卫越溪卫玑崔家都不要放过,宫里的动静也注意。”   “是!郎君。”木樾应声道。   “那郎君,明日还依计划启程吗?”木樾迟疑片刻,又问道。   “计划不变。”卫暄看着桌案之上的木雕,冷笑。   她这般作为,他着实高看她一眼,想不到她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还知晓调虎离山。   又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心中的痛苦挣扎,现下想来可笑至极,自己对她那般好,她却偏要离去。   卫暄打开柜中暗格,抽出一块红绸布,上面绣着鸳鸯戏水,正是崔雅贞前些日子成婚头上盖着的那一块。   那日这块盖头被他的手下捡到,他本想当场毁掉,犹豫了片刻还是收了起来。   “木橦,取炭盆来。”他悠悠道。   木橦端来炭盆,仍摸不着头脑。   一抬眼,只见自家郎君抽出一大红色绸布,丢入盆中。他仔细辨认才发现那是块成婚用的盖头。   眨眼间,盖头被炭火席卷吞噬,上面的绣样一寸寸消失殆尽,只剩黑色的结块。   他又听郎君说道:“备好去冀州的东西,家中盯好。” 第54章   寒冬通往徐州的路上荒凉又寂寞, 树枝干枯掉光了叶子,绵密的雪包裹着脚下的土地。   入夜,怀里的孩子啼哭不止, 崔雅贞心急如焚她实在没有经验, 不知应如何照顾这幼儿,故明明是冬日, 额头上却起了一层薄汗。她只能轻轻拍着小徐珍的脊背, 轻声哄着。   忧心会被别人发现端倪来。月色映照之下, 她心中慌乱。   “丫头, 孩子不是这么抱的。”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人, 穿着褐色的冬衣, 面容和善像是乡间热情的大娘。   妇人打量着崔雅贞,急着说道:“横着抱, 孩子若是不打嗝就不要竖着抱。”   “瞧你这般,定是头回做娘吧。”   闻言,崔雅贞依照她说的改了抱孩子的方式, 过会孩子果然不哭了。   崔雅贞朝妇人感激地笑了笑, 默认颔首。   二人正说着,一个瞧着七八岁上下的男童凑了过来,拉着妇人的衣角, 咕叨着“娘, 我饿。”   妇人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等回家,娘就给你做,先去跟你爹一块去。”   “丫头, 这孩子怎么就教你一个人带着,你的家那…?”   妇人似是又想到这些日子的光景, 不知死了多少人,话说到一半突然闭口。   崔雅贞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顺势道:“唉,现下就只剩我与孩子孤儿寡母了,还望姐姐路上多多照料。”随即,做出怀伤的模样,对上妇人的目光。   妇人想起自己路上没了的姊妹,顿时心软,温声道:“你也是去徐州吗?”   崔雅贞颔首,又想起路引上的名字,“敢问姐姐姓氏,我姓赵。”   妇人瞧她文文弱弱的模样,道:“我姓秦,那我们一路上就相互照看着罢。”   一路上,崔雅贞知晓了秦氏原是徐州里铁匠铺家的女儿,后嫁给屠户。前几个月发了大灾,便跟着街坊们一同去了京城。而她也依照着路引上的身份,真真假假得编造了些,教秦氏对她心生怜悯。   即将到徐州城了,队伍前头倏然停住了。崔雅贞拿着换来的米汤,小心地喂给小徐珍,生怕洒了,这几日她几乎什么也没吃,浑身发软。   四周有人打听着前面发生了甚么,一个男子抱怨道:“这还要等到甚么时候?怎么又在查人??。”   他身边的女子恼着拍了他一下,道:“小声点!得罪得起吗你,我可听说是有哪个大官的小妾,还有人说是宫里的人跑了。”   “好了娘子,不说了不说了。”   崔雅贞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身子一僵,只觉头皮发麻似有无数虫蚁自下而上攀爬。   他竟这般大费周章。他爱她吗?不,不是的。   崔雅贞扯着嘴角,心中微微刺痛,如同被入药用的苦杏仁气味所萦绕,微苦酸涩。   她抱着孩子,瞧瞧朝城门口看去,门口的守卫手里似乎拿着纸张,朝着进城人一一比对。   这一瞬,崔雅贞心中一沉,这般她如何躲得过去。现下人虽多,但估计不过半个时辰就到轮她了。   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那她还真是棋差一招。她之前以为只要她离开了京城,卫暄就拿她没办法了,他就算找她也不敢放在台面上。   “赵妹子,你这是怎么了?马上就进城了莫要忧心了。”秦氏瞧崔雅贞脸色不对,安慰道。   崔雅贞强压下情绪,低头瞧着怀里酣睡着的小徐珍,又抬头笑着答道:“秦姐姐,我没事,只是将要归家心中激动。”   秦氏道:“我还以为你是怕那跑了的犯人才这般紧张。”   “犯人?”   “秦姐姐,什么犯人?”崔雅贞心中激动,抬头问道。   “我家那口子说,好像是徐州城里跑了个穷凶极恶的犯人,前头那画像里的就是。”秦氏随意地说道。   她悄悄地掐着衣角,问道:“秦姐姐,真的吗?”   “这能有什么假的,我家那口子方才去看的。赵妹子,你莫怕。”秦氏以为崔雅贞是担心她们孤儿寡母无处可依,便温声安慰道。   崔雅贞紧绷的身体,倏然松了下来。   竟是自己误会了。   她猛然松了口气。   寒风入喉,崔雅贞拢了拢外衣,怀里的小儿醒了,她轻声唱着歌谣哄着他咿咿呀呀地笑。   卫暄,他肯定知晓了,定是又恨不得杀了她罢,她又戏耍了他。   她一直都知晓,卫暄对她不过主人对宠儿,主人心中固然有宠儿的一份位置,但宠儿就是宠儿,就应乖顺无比,任主人生杀予夺都不应反抗。   她偏偏就恨,他将她视作宠儿。   思及此,她舒展的手指一点点蜷缩起来,面上却笑了。   果然那纸上的人并非崔雅贞,而是一个中年男子。崔雅贞轻轻松松便被放过去。   待到徐州城,崔雅贞与秦氏告了别,谎称自己将要归家,转身就去寻了城中的牙子,贸居看房。牙人是个精明的妇人,果然要求要看她的路引。   考虑了许多条件,崔雅贞最终选定了毗邻街市巷中的屋子。虽然闹市人多,却有利于隐匿,街坊邻居她也问过了多半是读书人。价钱也合适,毕竟她身上带着的银钱也有限。   现下瞧着这屋内满是灰尘,摆设也不齐全,她只能先将小徐珍哄睡过去,再开始收拾,顺便盘算着身上的银钱。   她带的碎银和铜钱还能撑一段时间,还有些耳饰与簪子,但这些都是卫暄差人专门为她打的,她不敢动,起码现下不能当了。   先得买几身冬衣,还有小徐珍喝的羊奶。这样下去坐吃山空支撑不了多久,她还得找个差事干,别说过几日她便想去拜访那位有名的女夫子。      冀州。这回灾祸冀州受灾最重,接着就是毗邻冀州的徐州。   卫暄此次前去冀州,明面上是治理冀州灾祸安抚百姓,暗中需查这面上平静的冀州城下蕴藏的风云,就如明明朝廷三番五次拨了赈灾款,灾民却更多了。   卫暄一行人奉皇命,去时浩浩荡荡。他并没有骑马而是乘马车。卫氏马车豪奢,饰以玉制雕饰,车身由金丝楠木所制,行之路上人引人瞩目。   禹州刺史付元携夫人专程迎接。   木樾叫停马车,半掀车帘,回报道:“郎君,刺史大人来了。”   闻言,站着迎接的一群人盯着马车,等待一览传闻之中‘玉郎’的容颜。   马车内之人先露出来一只骨肉均匀,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另一半丝绸制的车帘。一阵风拂过,车内檀香隐隐浮动,众人也得以看清车内人的容颜,待看清之后终明白传闻非虚。   车内的郎君,面如冠玉眼如点漆唇畔含着笑意,头戴巧士冠,身着青色绸缎珠袍,脚踩黑色皮靴。衣袂翩翩甚是文雅。   众人不经叹道:不愧是玉郎,竟将这豪奢的马车称得黯淡。   付刺史心中暗自盘算,摸不清这位钦差的脾性,便先携夫人上前道:“下官冀州刺史付元,迎卫大人。”   刺史打量卫暄的同时,卫暄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皮肤偏黑,国字脸,吊梢眼。不比他的身材适中,身边的夫人,瞧起来有些臃肿。   卫暄莞尔,温声应道:“刺史大人莫要多礼。”   付刺史笑道:“卫大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玉树兰芝啊。”   这一来二去付元也未探出甚么,他想知道这位钦差是来混一趟的,还是说要做‘实事’。方才马车的豪奢众人皆有目共睹,他心中更偏向这位玉郎只是为了仕途来混这么一趟的。   付刺史讨好地挤了挤眉毛,试探道:“卫大人府上已备好了接风宴,府中也收拾好了,大人可要现下便……?”   卫暄谢绝道:“多谢付刺史费心,只是我们一行人还是住驿站罢。”   付刺史被拒绝面上仍如常,应和地笑了笑,接着道:“那卫大人,下官便在府中候着。”   待刺史一行人走后,木橦问道:“郎君为何不应答他们?”   卫暄端起手边的一盏茶水,悠悠道:“我们若是这般好骗,那便真是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说罢,木橦还想问被一旁的木樾暗中阻止了。   下一刻,卫暄陡然严肃,冷声道:“遣人盯紧付元,将冀州近来的大小事情一一查清,特别是与商贾间的利益勾结。”   “这位刺史远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莫要掉以轻心,木樾随我赴宴。”   驿站屋院不大,却也算干净整洁。卫暄即刻命下人收拾入住。   倏然底下有暗卫来报,木樾听后转述给卫暄,沉声道:“郎君,底下人在徐州发现了崔娘子的踪迹。”   “徐州?还真是巧,查到具体位置了吗?”卫暄问道。   木樾又道:“还未来得及进一步寻,探子说城内似是见过有类崔娘子相貌的人。”   “既然如此,继续去寻,莫要打草惊蛇……找到人了再来报。”卫暄道。   “是!”   此时门外来了一个身姿弱柳扶风,唇红齿白的小厮,叩门柔声道:“卫大人,刺史大人叫奴迎你去接风宴。”   小厮那‘温柔’的声音教木樾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余光去看自家郎君,竟面色如常。 第55章   弹指之间, 半月光景便如流水去而不返。   崔雅贞专程去寻人牙子请了位曾在大户人家做过奶娘的妇人来照看小“徐珍”,不管怎么说他的母亲赵柔也是有恩于她的。   若是没有徐珍亲娘那份路引,她也不能如此轻易地躲过官兵问检, 以赵柔的身份过上现下这般平静的生活。   这些时日太平静, 她几乎还以为卫暄是不是忘了她了,亦或是放弃寻她了, 但她仍不敢放松警惕。   回想那日她前去拜访声名远扬的文大夫, 去了才知晓, 文大夫选弟子的第一条要求便是未婚的女子。   而她当下的身份是带着孤儿的寡妇, 崔雅贞不是没想过隐瞒过去, 只是她不可能弃小徐珍于不顾, 且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日,与其那般, 不如她日日来访教文大夫看见她的决心。   巧的是,待她第三日拜访被婉拒,临走之际, 却听见文府竹林后传出阵阵孩童的呼救之声。   内宅阴私多, 她本不欲多管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要一走了之。   眼前却浮现起了小徐珍那张红润白里透红的小脸。   现下她也算是半个娘, 还是心软了。   思索片刻, 她还是奔向了竹林之后,那处有一池塘,里面有个瞧起来不过五六岁的童子挣扎着,那童子的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   她知晓事情不妙, 便脱下外衣去将那小童拖了回来。   见他面色越来越不好,便抱起他冲去内庭寻人。   其实, 她也是游船那日才知晓自己原来会凫水。   崔雅贞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小童竟是文大夫亡妹的独子,那日他趁着看管自己的嬷嬷去取药,溜了出来。又因贪玩,落入鱼塘险些没了命。   事后,崔雅贞并没挟恩图报,教文大夫收她为弟子,而是收下了文大夫的谢礼,并提出愿做文大夫的侍女侍奉左右。   果然,文大夫欣然接受。   崔雅贞并不傻,好好的弟子不做偏要去做什么侍女。只是这些时日接触下来,她察觉到文大夫原则性强,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标准,若是她挟恩图报说不定还会不讨好。   何况,做侍女还有月钱,每月三百文。她也不用忧心与小徐珍坐吃山空了。   午后,日光斜。   崔雅贞在后厨煎着药,拿着扇子盯着火候。   屋外悄然来了人。   屋外,有一身着蓝衫,一副读书人模样的男子,拎着一篮糕点,立在屋外踌躇不前。   他在看后厨那人。   那女郎乌亮盘顺的发丝被梳成妇人的模样,高领之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神态娴雅。   偏斜的日光,照在她的面上,映在她的眸中,那琥珀色的眼眸温柔至极。   引的他乱了心智,徐徐向前走去。   虽是听见了屋外的动静,崔雅贞却得顾着手里的药,只能用余光草草瞥了一眼。   是文道之,文大夫的四弟。   想到前些日子他也是屡屡偷看她,崔雅贞再如何愚钝也明白他是什么心思了。   是了,她的模样放在美人众多的建康不过是姿色平平并不出挑。   但在徐州却也称的上有几分姿色了。   “文四郎君,请等我片刻。”   一句普通的话语却引得屋外的秀气的郎君红了脸,忙应道:“不急…不急。”   一盏茶后,崔雅贞将汤药倒入陶碗,轻声对文四郎道了句,“郎君随我来。”   便端着汤药,去寻文大夫。   汤药送罢,崔雅贞用帕子擦了擦手,问道:“四郎君,是有什么事寻我吗?”   她不是文家的卖身家仆,文大夫便教她不用自称婢。   瞧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眸,文四郎君的面色变得更加绯红,低声道:“赵娘子,这些给你。”   崔雅贞并没有多瞧他手中的东西,正视于他,客套道:“四郎君,无功不受禄文家对我足够慷慨了,幼子寄于他人家中我实在不放心,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行礼告辞,离去的干脆。她早便知晓文四郎君对她的倾慕之情,故屡次提及家中幼子好教他死心,现下她藏着秘密处处小心,更何谈与任何人论男女之事。   只是瞧见他方才那副模样,她想起了初次对卫暄动心之时自己的模样。   原来是这般拙劣。   唯留文四郎一人站在原地,面色由红转白。   目睹这一切,文大夫徐徐走出,拍了拍文四郎的肩膀。   温声道:“四弟,瞧没瞧见人家躲着你。”   闻言,那秀气的郎君握紧了拳头,侧身问道:“为何啊阿姊?”   “我见她无意与你,四弟你以后莫要这般了。唉,或是你拿出你的诚意来,教她瞧瞧。”   即刻,耳边传来少年坚定的声音,“我会的,阿姊。”   “只不过,赵柔还有个孩子,阿弟,你真的敢面对世俗,迎接那些风言风语了吗?”      驿站,外表普通的房屋内里却“别有洞天”。   卫暄风流地倚在紫檀交椅上,衣带松,层层雪白的衣摆堆叠在一旁,尽显纨绔姿态。   坐前两个戏子咿咿呀呀唱着曲。   他微眯眼眸,轻飘飘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厮。   “大人,这是九酝春酒。”那小厮说罢,弯着腰肢,将酒杯递至卫暄面前。   卫暄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抬手接过。   那小厮却趁机试探地碰了碰他接过酒杯的手。   “嘭!”   酒杯落地。   一瞬,卫暄面上笑意全无。   “带出去。”他冷声道。   他话音刚落,屋外便冲出两个侍卫将那小厮拖出去。   徐徐,他掏出怀里洁白的帕子,将方才触碰过那酒杯的手指,一根根擦干净。   蠢物。   付元派这般蠢物来试探他,留那小厮半月已经足够了。   这半月,他早已将自己游戏人间高傲无比士族郎君的形象塑造得深入人心。   夜深,戏散。   木橦示意暗卫守好房屋四周,又阖起屋内所有门窗。   低声报道:“郎君,属下跟了关韫许久,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他每日便是上值,照顾他那病重的母亲。”   “付元极其信任关韫,官属的账本便在他手中。”卫暄缓缓道。   “那属下去绑了他?”   听见木橦这话,一旁的木樾悄然摇头,心叹这么多年还是没有长进。   “过几日,宴会毕后,便将他请去城郊。”卫暄淡声道。   “木橦,毗邻冀州的徐州之中有位女医,你亲自讲她请来,莫要打草惊蛇。”说罢,便将自己腰牌放在桌上。   木樾想起院里那个小厮,问道:“郎君,院里那人如何处置?”   想起那欲对他动手的小厮,卫暄唇畔泛起一抹又冷又戾的笑意,冷声道:“绑了扔回刺史府。”付元自会为他处理。   半盏茶,屋内一片寂静。片刻,卫暄顿了顿问道:“她呢?”   木樾木橦明白郎君话里所指的“她”是谁。   木樾忍着惧意,回道:“还是未能寻到崔娘子的踪迹。”   “她还真能藏。”卫暄声音里蕴着寒意。不在宫中,不在崔府。   屋内几乎落针可闻,无人敢应卫暄这话。   “你们下去吧。”   木樾木橦二人终于解脱。   屋内仅剩卫暄一人,他拖着衣摆徐徐走到桌案之前。   他刻意灭了几盏烛火,唯留一盏。   屋内晕黄昏暗。   看不清桌上木雕狸奴的模样,但他知道那狸奴刻得栩栩如生。   他伸出如玉般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又一下。 第56章   1.   两张面孔。   崔雅贞, 我识得她。   且我一直都知道,她有两张面孔。   对了,我第一次见到她不是在书楼, 也不在是在春日宴之上。   是在我十六岁之时所参加的第一场宴会。   那是我刚归家不久。   前庭应酬许久, 我还是不太习惯,恰至好处的笑容似是被钉在面上, 于是我躲至后园。   亲眼瞧见了, 她的两张面孔。   上一刻对着自己的姐妹唯唯诺诺好似温文无害的白兔,   下一刻却将那怨恨恶毒的言语一一吐出。   说罢, 还自我宽慰式的告诉自己这里没人, 是她们先不善的。   听见我不小心拨动的树枝声,   她好似惊弓之鸟,   她离开之时很急, 头上的蝴蝶金步摇一晃一摇,撞掉了一朵本就摇摇欲坠的红山茶。   我躲在巨石之后窥伺着   待她离去,   我默默捡起, 墨绿的叶, 嫩黄的蕊衬得鲜红的花瓣愈发夺目。   手里花儿开靡艳,我放在手里把玩,瞧来却觉得层层叠叠绽开的花瓣, 像极了她离去时起伏的衣摆。   茶花一树早桃红, 花开花落都惊人。   原来这世上竟有这般鲜活之人。   倒是真像那狡兔。 第57章   崔雅贞一下值便去街坊家接回小徐珍。   用着云姑教她抱小孩的方式, 小徐珍果然不一直哭闹了,只在怀里乱晃着小手。   那空中摇摆的小手看着白软肉乎乎的可爱至极。小徐珍还用葡萄般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崔雅贞。   顿时心软。   晚上她伏在小床前,将手中的布老虎举高高, 哄着小徐珍入睡。   却听见他软糯糯的声音, 清晰地叫道:   “娘!”   崔雅贞轻轻地捏了捏他好不容易长出的面颊肉。   她心道:或许,养个小孩也不是什么难事。   待小徐珍沉沉睡去, 崔雅贞悄悄地点起一根烛火, 开始记录白日所学。   翌日清晨, 她将小徐珍安顿好便准备前去   文府。   只是, 这一日她总觉得不太安心, 衣裙换了好几遍, 最终还是草草的梳了一个低调的发髻出门。   一上午过去,无事发生。崔雅贞终于放下心来, 只觉是自己心绪不宁疑神疑鬼。   午后,崔雅贞照例前去后厨煎药。   倏然听见身边几个小丫鬟说道:“好像有人来寻我家女郎,你们知晓吗?”   “谁啊?”   “我也不知道, 据说是个大人物, 携重金啊!”   “呸,我家女郎说会为重金打动的人么?”   “唉唉唉别说了,待会教寻芳听见了有你好果子吃。”   闻言, 崔雅贞心中一凛, 悄然后退几步。   大人物,重金?   但又怎会是那人,那人现下应远在建康罢。   思及此,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暗笑自己愚钝。   只是心中隐隐有不安之意,于是她假意咳嗽几声, 又拉住身旁的侍女,把煎好的药倒入碗中,递给她。   温声说道:“墨儿,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屋休憩,麻烦你替我将这药端回去。”   崔雅贞平日一向与人为善,墨儿没多说,便答应了。   做完这一切,她抚了抚胸口,心中那颗巨石终于稳稳落地。   只是他们在后厨门口处的这一来一回,被藏在门后之人尽收眼底。   那人便是今日来访的木橦。   方才他亮出身份,那文大夫便点了头,只是提出要带上自己的侍女。   但他怎么也没有料想到,文家娘子的侍女竟会是他们郎君,寻了许久的崔娘子。   想到自家郎君对崔娘子的在乎。   不假思索,他即刻飞鸽传信去冀州,将此事道来。   现下他反而不宜露面了。   于是后续与文大夫的交涉,他便交给了随行侍卫,自己全权盯着崔娘子。      翌日,文四郎又亲自上门关心崔雅贞的身体,还带来了两张梨园的票。   “赵娘子,你身子好些了吗?”文四郎是个读书人,行事十分温和。   崔雅贞本来就只是称病,实际上身体并无碍,便说了几句敷衍过去。   “阿姊得了两张梨园的票,让我来给娘子送上一张,听同窗说这出戏是梨园新出的。”文四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听着他这小心翼翼又略带试探的话语,崔雅贞悄悄地叹了口气,其实她并不厌恶文四郎,只是现下实在不宜与他人牵扯过深。   思索片刻,崔雅贞决定借着这个机会,彻底与文四郎说清楚,于是她主动提议道:“不如你我二人同去。”   文四郎闻言喜上眉梢,连连答应。   文四郎离去后,崔雅贞便开始收拾包裹,昨日文大夫告诉她,需她陪着一同去冀州,为一官员之母医治。   她便欣然答应了,毕竟这也是个学习的机会。   不过这件事文四郎似乎不知晓,不然也不会约着她去看戏了。   思索许久,她写下一封信,命府中侍女三日后送至梨园。   临走之际,崔雅贞又给云姑塞了几两银子,教她定要照看好小徐珍。   崔雅贞与文大夫乘马车,三日后终于到达冀州。   二人便随着下人的指引去了那官员府上,没有丝毫异常。   晚间,崔雅贞正用着膳,倏然门外来个侍女,语气很急,说是家里有人病了,就在府内,请求她前去看看。   想着人命关天,崔雅贞拎起药箱便跟着她走了。   瞧着始终没有离开府内,崔雅贞便丢掉了戒心。   直至她进入那间屋子,一切如常。 第58章   屋内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清苦之味, 似是莲子心。   又有碧色帘幕阻隔,帘里面点着灯,隐隐约约能瞧见里面有人。   帘子前放着一张桌案, 想着刚才侍女急切的模样, 崔雅贞跪坐在桌案前,温声道:“烦请伸出手来。”   帘内人顿了一顿, 才缓缓伸出一只手来。   崔雅贞定睛一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中指之上带着一枚白玉戒指, 粗略看来便知晓价值不菲。   是男子。   隔着碧色的幕帘, 崔雅贞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与神情。   她弄不清这样的富贵人家什么样的大夫寻不到, 为何会寻她来医治。   她取出药箱里的白色帕子,放在那人的手腕之上。   弦脉。   片刻后, 思考好措辞,她缓缓道来:“郎君是否近期郁结于心?”   却听见那人刻意压低声音带着古怪的语调,   “并无。”   脉象不会骗人, 他既不愿意承认崔雅贞, 也不好点破。   屋内的氛围愈发诡异,她便想借口离去。   “民妇学艺不精,看不出郎君又有何病症在身, 烦请郎君另请高明。”   说罢, 她便想起身请辞。   却又被两侧的侍女“请”了回去。   冬末春初,寒风刺骨。古怪的是,这个屋子之内并没有将轩榥紧阖,反而是大开着。   碧色的幕帘浮动, 若是仔细看来,隐隐约约便能看清里面人的模样。   只是, 崔雅贞此时却是低着头,并没有向前看去。   又跪坐在原地,她悄悄掐住裙角,强装镇定,问道:“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倏然,那道清越似玉珠落盘的声音,缓缓传入她的耳中。   “抬头。”   “贞娘。”   崔雅贞浑身犹如遭受雷击,抬头都没有,当即便要起身逃跑。   只是她的一言一行,似乎早被面前人的预判,那人轻轻一挥手,便教两个武婢将她摁回了桌前。   下一刻,   幕帘之中那高位之人将手中的一叠纸张飘飘洒洒扔出,满天都纸张砸到了她的脸前。   那人含着笑意的问道:   “说说看这是什么。”   “民妇?你又是谁的妇?”   崔雅贞颤抖着手,捡起了面前的一张纸,上面记录的她这些日子在徐州的一言一行。   崔娘子与文家四郎君一同用膳,二人相谈甚欢。   崔娘子与文四郎相约梨园看戏。   下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她与文家四郎君所说的每一句话语。   “我如何,又与你何干?”崔雅贞怒视着他,眼中唯有惊惧。   卫暄瞧见她眼中的惊惧,反而来了兴致,摆了摆手,温声说道:“贞娘,过来。”   “去哪?你又想将我囚于寸尺之地,你就不怕世人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我从前心慕你,只慕你于真君子,现在我才发现你是真小人。”崔雅贞原地不动,冷冷说道。   卫暄眼中闪过一抹冷意,见她一字一句直戳他心,便也不再假作温和。   “我若是真君子,自然不会与你这般纠缠。”   “那便应该在你第一次寻我之时,将你交给王夫人,将你赶出府去。”   崔雅贞反倒笑了几声,转而说道:   “心慕于你?我是瞎了眼,认错了人。”   闻言,卫暄即刻起身,走至她面前,面色阴沉的问道:“什么意思?”   崔雅贞知晓现下已无回旋之地,干脆破罐子破摔,怒骂道:   “我从未心慕于你从一开始直至现在都是利用,利用你摆脱杨栖,利用你爬上我自己想要的位置。谁知我竟瞎了眼,认错了人,你不是卫玑那般良善之人,像你这般黑心肠的人,我怎么斗得过你?”   听见她毫不留情的话语,卫暄的心好似被人泡在寒冬腊月里的井水之中,他面上寒意又起,低下身,钳住她的下巴,   “你说得对,那你这辈子别想再摆脱我。”   “文大夫还在这里,贞娘,你该不会想要恩将仇报吧?”   寻她这些日子里,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眼睛里藏的全是血丝,只是现下看着她这张固执的小脸,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每次木橦将她每日的踪迹送来,他看了之后,更是几次失态。他恨不得亲自将她抓回来,但他一旦离开冀州就会被付元发现异常,故只能忍到她今日亲自送上门来。   卫玑、赵弘,还不够,还要多加一个文四郎吗?   “什么恩将仇报。卫暄,你什么意思?”崔雅贞蹙眉,拉住他的衣角急切地问道。   瞧见一提他人,她便心急如焚,卫暄心中那股妒火烧得愈发猛烈,他冷笑一声,徐徐说道:“你以为呢?文家私藏朝中官员逃妾,该当何罪?以及那个名为徐珍的小儿,这都是助你逃跑的帮、凶。”   听到他这话,崔雅贞好似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歪倒在地上。   卫暄徐徐起身,甩了甩大袖衫,轻轻抚平其上的褶皱。他一向在意仪态。   远处看去,他的身影将她瘦弱的身体完全覆盖,似是只唯他所控。   许久,他听见崔雅贞缓缓说道:“我跟你回去,照看好孩子,不要为难文大夫。”   见她服软,卫暄的语调变得温柔,好似情人耳语,他说道:“放心,文大夫是来帮忙的客人,我又有什么理由为难她?过些日子我自会放她归家。”   “贞娘,你要听、话。”   随即,崔雅贞缓缓合上了眼眸。      卫暄命木樾将崔雅贞带回他在冀州的别院。   过了几个时辰,文大夫为关韫母亲诊完脉之后开了几服药,心道久病难医,这时才发现崔雅贞迟迟未归。   便疑惑地问了身旁的侍女,卫暄身旁的侍女不语,只将她带到了卫暄面前。   文大夫去的时候,卫暄正在侍弄房中的花草,身着一袭白衣,显得他愈发出尘高不可攀。   文大夫不觉得这样的贵人会对崔雅贞做什么,于是询问道:“大人是否见到了民妇身旁的侍女。”   听到她主动开口,卫暄终于放下手中修剪枝叶的金错刀,抬头望向她,缓缓说道:“多谢文大夫将我的逃妾送回,我寻她已久。”   听到他这番话,文大夫忍不住的惊呼道:“什么。”赵柔竟是这般大人物的逃妾,一时间她难以置信。   “不必讶异,这些日子,多谢文大夫替我照料内子,还请文大夫之后莫要再与他人提及此事。”卫暄面上虽笑着,却隐含着威胁之意。   文大夫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缓缓点了点头。突然庆幸,还好赵柔坚定的拒绝了自家那个蠢弟弟,不然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竟敢与建康士族家的郎君抢女人,还不知酿出什么大祸来。   “这段时间烦请文大夫尽力医治这位夫人,事成必有重谢。”提及正事,卫暄正色道。   “民妇尽力。”文大夫应道。   “送客。”卫暄闻声说道。   待文大夫走后,卫暄突然问身旁的木樾,“别院准备好了吗?”   木樾无声颔首。   “把绕着府中的探子全部拔掉。”   “是,郎君。”木樾虽疑惑郎君现下就动了手,但他自小跟从郎君,从不质疑郎君的决定。   傍晚借着夜色的掩饰一辆普通的马车,无声离开驿站。   马车最终停在郊外——一处隐蔽的别院之外。卫暄从院后的小门悄然进入。   院内不似院外一片平静,院内张灯结彩,好似在张办什么喜事。   卫暄命侍女准备好热汤,沐浴更衣之后,便更换上了桌上的早已备好的喜服。   临走之际,他盯着面前的铜镜看了许久,挑眉,唇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   一步步走向,   今夜的婚房。   夜里很静,院中虽然张灯结彩,却无真正成婚之时的热闹,反之寂静的异常。   卫暄并没有立刻推开门   他透着白色的窗纸,静静地观察着屋内的人。   屋内那人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若不是他的的确确知晓,她就在里面,他就要以为她又逃掉了。   “吱—呀—”   他推开房门,进入那一间唯一亮着的卧房。   他心怡那人正着婚服坐在床前,头上盖着精美的盖头。   那张盖头便是他从前一针一线所绣成的。   如此,便好。   依照礼仪,他缓缓掀开了她的盖头。   入目便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只是里面没有一丁点欣喜。   今日她很美,像画中的仙人。   愰神间,崔雅贞也抬眸看向卫暄,那人着玄色婚服,丰神俊朗好似谪仙。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她现下只能识时务。   崔雅贞主动端上了桌前的酒杯,递给卫暄。   二人坐在窗前将交杯酒一饮而尽。   房内的气氛逐渐变得旖旎。   崔雅贞不敢去看卫暄的脸,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于是,她似壮胆又似赌气,拿酒壶给自己倒上了几杯,一饮而尽。   酒壶里的酒水逐渐见了底。   “别喝了。”她听见他温润清越的声音。   紧接着,他摁住了她想要再次抬起的手。二人的双手相碰之际,烫极了。   卫暄一只手扣住她的腰,单臂将二人的距离拉近,两道呼吸交融,热气打在彼此的脸上。   喜烛摇曳,卫暄先开了口,   “别怕。”   他昨夜已对着壁火图仔细学习过一番,现下感受着她纤腰的温软,唇瓣微微颤抖。   士族郎君,有几个侍妾,甚至是娈、童都不为过,只是卫暄从前一向自持清正,不近女色,自觉对这种事也并无兴趣。   只是这般,许是能留住她。   “没……”崔雅贞声音也在颤抖。   她早知今日会发生什么,只是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还是难以抑制的紧张。   崔雅贞悄悄抬眼,对上卫暄的眼睛,瞧见他眼周泛起的绯红与情、欲。   “饿吗?”卫暄的语气愈发温和。   崔雅贞顿了顿,摇了摇头。 第59章   “我兄长回来了吗?”她低声问道。   空气温热带着潮湿的水珠。   “已在建康。”他应道。   “嗯。”她说。确定兄长已无事, 她总算放下心来。   她还有很多想问。   烛火昏暗,但在细碎的光影里,她清楚的看见了卫暄眼中泛着的幽火, 还有上下滚动的喉结。   下一刻, 被他揽入怀中,崔雅贞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 二人契合的可怕。   她能清晰感受到彼此胸口的起伏。   她心中正诧异。   这是要……?   身旁的男人注意到她突然僵住的动作, 送开她, 微笑着捏住她的下颌, 侵略性的眼神逡巡着从眉头停至温软的唇畔。   离他很近, 崔雅贞能嗅到他寝衣上檀香气。   轻—解—薄罗裳, 房内唯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墙上映出的身影交叠,床下的衣物堆叠, 那张鲜红的盖头不知去了何处。   她的双手被拉至头顶,卫暄摩挲着她腕间的镯子。   院里的那支红山茶,起初有些干涩, 只是被轻轻触着, 被风儿吹弯了,止不住地摇摆。   此时院里却下了雨,起初只是些许几滴, 逐渐雨势越来越大, 花蕊颤动着,最后红山茶几乎支撑不了了。   湿润。   “别……”   唇齿交缠银丝被拉得细长,呜咽声被尽数没去。   崔雅贞额头的汗珠顺着脸侧滑至下颌,她急促地喘息着。   烛光葳蕤, 暗中那郎君笑了,   嗓音低哑, 道:“不够。”   他凑到她带着桂香的发丝旁。随即,那灵活的手指,游走在红山茶之上。   耳后,战栗的后颈,高耸的脊背,狂跳的心口。   “我听见你的心跳了。”他喃喃道。   以及温润的小腹——浮着一层细汗。   她软了腰。   崔雅贞不语,咬着下唇,回应他的只有连连颤动的眼睫。   他看见了她眼下的泪珠。   倏然,他停了动作,眸中一深,低声问道:“怕什么?”   “你,在怕什么?”   还是在想别人。   他的呼吸十分急促,打在崔雅贞耳侧痒极了,又热又痒,她忍不住后缩。   “没……”她无力地狡辩着。   她听见他低沉的笑声。   院里来个郎君,他轻轻折下了那颤颤巍巍的的红山茶,又放在手心仔细把玩,惹得那花儿几乎要化了。   “疼……”她嘤咛道。   接着迎上他,密密麻麻的吻。   “乖,贞娘。”他喘息道,他的声音很好听如同珠落玉盘。   那郎君时时刻刻注意着花儿,又使坏,将花儿扔入湖中,任由那花儿在水中上下起伏,突然那郎君拨水,教那花儿被激着抬首,掀至浪潮之巅,花儿几乎要被湖水淹没。   无法呼吸。   若不是知晓卫暄高傲的品性,她绝不信他会是初学者。   她的意识逐渐化入湖中,随着湖水飘动,烛火不灭,她几乎要永远坠入那湖中。   “还要吗?”他轻声问道。   她不说出话,小幅度推着他,二人生了汗,粘腻的皮肤愈发烫了。   “看着我。”他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垂眸,看见她眸中昏暗的烛火。   见她不应,卫暄不再询问,贴了上去,又一次索求。   那郎君似是寻到了规律,湖里泛起漩涡,那朵红山茶被卷入,无法自拔。   崔雅贞低声地嘤咛着,抬臂的力气几乎都没了,却猛地抬起头,一口狠狠地咬在他的肩头上,瞧着自己的“杰作”,她暗暗地笑了。   卖力的郎君瞧见她狡黠的神情,不气反笑,温和道:“既然不累……那再来……”   夜里,红山茶彻底绽放在枝头,艳得惊人。   灵魂的交织,二人心中那团火几乎融为一体。   一夜混乱,屋内一片狼藉,衣物上粘着莫名的粘液,床榻上留着红色的痕迹。   夜半,他轻轻地抱起怀里的女郎,又亲了亲似蝶吻上花。一寸寸帮她用热汤清洗,换上了干净的寝衣,二人相拥而眠。   第二日,崔雅贞起的较与往日晚极了。   她感受到阳光的暖意,缓缓睁开眼。侧身过去,却瞧见身侧的位置空无一人。   听见卧房的声响,屋外即刻传来了侍女询问的声音,“娘子起了吗?”   “起了。”   刚说一句话,崔雅贞便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如此沙哑。   一瞬,屋外的侍女鱼贯而入,服侍着她更衣洗漱。   她站不稳,全靠侍女的搀扶。   瞧见她身上的红痕,侍女的神色也未有丝毫变化。   一看便知晓是卫暄的人。   “郎君说教娘子安心等着,等晚些便来看娘子。”领头的侍女恭敬地说道。   “哦,他想如何便如何罢。”崔雅贞漫不经心地应道,毫不掩饰心中所想。   领头的侍女笑容不变,继续好言好语的给她说着卫暄所交代之事。   崔雅贞把玩着手里的玉梳,听着却又像没在听。   随便用了些午膳,崔雅贞又睡了过去。   梦境之中,   是沧濯院   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女郎,手持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向了红山茶上的蝴蝶。   一瞬,崔雅贞惊醒。   猛然一睁眼,她对上了面前的那一双眼睛。   那双眼眸含着外露的柔情。   “醒了?”他的声音温和。   崔雅贞看着坐在床侧的卫暄,想到仍酸痛的腰肢,她假意笑了笑,突然指向桌边的茶壶,命令道:“玉臣,为我倒杯茶来。”   显然,卫暄从没被人如此命令过,面露讶然,开口正要唤门口的侍婢,却被崔雅贞打断。   “不,我就要表哥亲自为我斟茶。”   说吧,她眼含笑意似挑衅般看向卫暄。   卫暄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模样的。崔雅贞愣了几刻,还是上前为她倒了杯茶水。   屋内暖和,崔雅贞接过茶水,并没有直接饮用,转而将茶水倒在一旁的卫暄身上。   还面露紧张,好似非故意为之。   “表哥,我手腕疼,贞娘不是故意的。”她声音沙哑,语气却娇嗔。   一旁的卫暄即刻便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叫侍女来为他更衣。   既已娶,他便将她视作妻子,自然能容许她的小脾性,从前那些事情便不再计较。   “那我为表妹,寻大夫来?”他深深地看向她问道。   听到他这话,崔雅贞突然笑了,掀开身上的被褥,一转身躺到他怀里,头枕在他的腿上。   “表哥,你猜贞娘此刻在想什么?”   卫暄好似在思考,许久又微笑着摇头,温和道:“我不知晓。”   “那表哥要来听听贞娘的心声吗?”   “荣幸之至。”卫暄静静看着她,好似看着顽劣的儿童。   倏然,崔雅贞掀开外衣,里面只剩一件藕粉色的里衣,笑盈盈地指向自己的胸口,说道:“表哥可来听。”   卫暄看着自己怀里半解衣裳,肤如凝脂的女郎,以及那面上无辜的神情。唇畔的笑意一僵,忍不住滚动喉结。   死死地盯住怀里的女郎。   接着,徐徐俯下身,以耳贴在她细腻的胸口上。   不过一瞬,崔雅贞猛然推开他的脑袋,冷淡道:“表哥,我饿了。”   “我们去用晚膳罢。”   崔雅贞顿感无趣,她早不似从前那般幼稚,现下她又能做甚么。   卫暄起身,面露愠色,对她的戏弄十分不满。   伸手揽住她,十指回扣住她的手   …… 第60章   院里的侍女都唤她夫人, 好似她真成了卫暄的夫人。   但她从未忘却那日卫暄说的话。   他既要威胁她,她便也不让他好过。   思及此处,崔雅贞将桌前的宣纸揉成一团, 扔在一旁。   晚间, 一道黑影从窗前闪过,速度极快以至于崔雅贞以为那是错觉。   一个时辰后, 卫暄来了。   他进屋后只是简单招呼, 便坐在桌前看起手中的书来。   他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檀香, 显然是刚刚沐浴过后。   崔雅贞悄悄地睨着他。腹诽他, 看书也不知去书房, 倒是跑到这装模作样。   屋内静得唯有他翻过书页的声音。   “你想如何?”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终于那埋于书中的人, 抬起了头,唇畔还是那抹淡淡的笑意。   “贞娘所指是?”   瞧着他??这故作不懂的模样, 崔雅贞心中顿生恼意,“我与你日后如何?”   日后,日后自有打算, 卫暄不准备全盘告诉她, 那样只会让事情愈发复杂。   “日后我自有安排。”他语气温和。   崔雅贞本卧在床榻之上,听见他这敷衍的话便掀开被褥,赤着脚下了床。   她发髻凌乱, 白皙的玉足踩在冰冷的地上,   徐徐走至他面前,一把拉走他手中的书,问道:“表哥究竟想如何?”   那书被重重的砸在一旁的圆桌上。   卫暄神色骤冷,问道:“贞娘, 你要如何?”   “我想要一个答案。”她倏然凑近。   卫暄神态自若,淡淡道:“日后我便会亲自与你解答。”   面前的郎君身着白色寝衣, 乌黑的发丝披在肩头,墨眸只是淡淡地看向崔雅贞,却教她察觉其中的漠然。   “玉臣。”她轻声唤道。   近在咫尺,卫暄清楚地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面上的每一寸肌肤都为之感到颤—栗—。   他太熟悉她了,她这是在蓄意勾—引。   “表哥,为什么非得是我呢?”她露出困惑的神情。   卫暄微笑,“表妹,是你先惹我的,现下却反来质问我。”   “可是……”她语未毕,   他起身,一把将面前的女郎捞入怀中,抱上床榻。   他嗅见了她发间的桂香。   气氛逐渐旖旎。   躺在温软的床榻之上,崔雅贞正想抬腿踢向面前的男人,没料到自己的想法早被他察觉。   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小腿。   如藕般的小腿被修长宽大的手掌桎梏,温润细腻的触感教卫暄眸色一深。   “做甚么?”他哑声问道。   崔雅贞偏过头去,只道:“阖该我问问表哥你要做甚么?”   卫暄生得极好,眉目生光,含笑之时教人觉之可亲,不笑之时又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是她现下无心欣赏。   “贞娘,躺好。”卫暄怜惜地摸了摸她的面颊。   想到闲暇时所学之书,心中顿时有了把握。   “?”崔雅贞面上红的厉害,突然惊慌,问道:“做甚么?”   卫暄随手拿来床榻上的玉枕,将其垫在崔雅贞的玉腰之下。   “别怕。”他轻声说道。   那晚,她明明也是受用的。   卫暄吹了房内的几处灯火,崔雅贞眼前一黑,隐隐约约看得清顶头的纱帐。   黑暗中,一双手如游蛇触上了她的身躯。   那人猛地亲了上来,强势不容拒绝。   “唔。”她轻声嘤咛。   她感受到了腿上有热物凑了上了,想要往后撤去。   意识到她的退意,卫暄紧紧桎梏她的肩头。   唇齿交缠,水声啧啧,崔雅贞几乎无法呼吸,一呼一吸都受他的控制。   许久,二人终于分开,寂静的夜里只有崔雅贞急促的呼吸声。   卫暄低着头,先是亲了亲她的耳廓,又是脸颊与唇畔,流连过她的下颌,缓缓向下走去。   胸口,小腹。   崔雅贞忍不住汗毛直立,隐隐战—栗,鬓边生了许多香汗。   屋内窸窸窣窣,衣物落地。   蝴蝶落于花上。   如何赏花。   红山茶被来回翻卷,好似在寻找其中的宝藏。   鲜红的花瓣层层包裹着那嫩黄的心,被纠缠,潺潺如流水。   折花入流水。   她浑身酸—麻—该回应的吗?不该,她明明是,明明是厌着,恨着,他的。   红山茶又被人抛到了湖畔里,肆意飘摇。   只是折下一朵红山茶也得富有技巧。   迷迷糊糊间,她忽然想到那应该是他弹琵琶所留下的茧子罢。   崔雅贞指间轻颤,生香汗,轻轻喘息。   耳边唯有水声与他哑声的呼唤,“贞娘,贞娘。”   终于,折花的郎君终于走向正途,二人变为一线。   崔雅贞被抱得愈发紧了,不似初次紧张惧怕,这回称得上如鱼得水。   他看似猛烈却极其温柔,崔雅贞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酸麻之感充满全身。   卫暄埋在她的身前,只问:“疼吗?”   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回应,便继续身上的动作。   夜里事毕,清洗过后,崔雅贞没有即刻睡去,她推了推一旁的卫暄。   “表哥,我饿了。”   耳边传来那人温和的回应,“饿了?我叫侍女煮些粥食?”   “我想吃,表哥做的。”她道。   “嗯。”卫暄没有多说,默认了,便起身过去。   他曾居于道观,简单的吃食会做。   回来的时候,那小娘子却已睡着了。      这些时日,不知是错觉还是甚么,崔雅贞总觉得有人在暗处观察她。   她起初以为是卫暄的人,就没放在心上。   直到这日卫暄遣婢女来报,道是这几日事忙便不来了。   晚间,一个婢女送来一盘点心,神色如常。   崔雅贞随意拿起一块,吃到一半,看见了里面的异物。   那是一张卷起的字条。   她不动声色,将糕点吃了半盘,上了床榻后才徐徐打开。   崔娘子,想归家?以账本换之。   看完,崔雅贞迅速将字条用烛火烧掉。   心中狂跳,紧张万分,她偏偏要装作无事发生。   是谁,是谁送来的字条,他竟知晓她的身份,账本又是什么。   她来这里这些时日,只隐隐约约听卫暄与下属提及过这里的刺史付元。   会不会是他。   不管是谁,她只需静静等待。   不出所料,这日她如厕之时,遇上了一个眼生的侍女。   “崔娘子要与我家大人合作吗?”那侍女问道。   崔雅贞面露紧张,警惕问道:“你知晓我是谁?”   “崔氏十娘,名雅贞。崔雅贞我自是知晓你是谁。娘子出自世家名门,我家大人也不是与什么人都合作的。”那侍女一一道来。   “那要我做什么?你们又能给我什么。”崔雅贞依旧警惕。   侍女循循善诱道:“崔娘子,我们只要账本,卫大人身上的那本。”   “至于我家大人能给你的那太多了,你若想重回建康,我家大人自会为你洗净名声,再嫁如意郎君。”   崔雅贞露出犹豫的神情,又道:“我又如何知晓那账本在何处……?”   “到时我自会告知娘子。”   崔雅贞看向她面露疑虑,缓缓道:“容我想想。”   那侍女也不多劝,只道:“再过十日,我再来寻娘子一回,望娘子到时予我答复。”   转眼,那侍女便不知所踪。   崔雅贞在溷轩带了许久,外面候着的侍女生怕她有什么不测,便问道:“夫人。”   “无事。”她装作无事发生,缓缓走了出去。   一路上,她思索这那侍女所说。 第61章   难得的这一日春光灿烂, 暖意似是从地缝里钻出。   文大夫的医术名不虚传,卫暄又提供了一切所需药材,不过半月的功夫便叫关韫母亲的病情有了起色。   以付元的地位, 完全可以为自己的亲信请来文大夫, 替他的母亲医治,但他没有。   卫暄是晚间来探访关韫的。   眼见自己母亲的面色渐好, 关韫跪地痛哭着感谢卫暄, 如同叩拜神明。   冀州谁不知晓, 他的母亲早已病入膏盲, 无可救药。   卫暄瞧着地上痛哭的男子, 仍是那副展眉含笑的模样。   温声道:“不必如此。”   许久。   卫暄离开那间萦绕着病气的卧房, 抬步走进院里。   他抬起右手,身旁的木樾将一册朱色书皮的账本放在其手心。   “郎君, 他交出来了。”   闻言,卫暄唇角勾起,借着屋内灯火与月色, 缓缓翻开。   一页又一页, 他心中那个埋藏许久的猜测彻底被证实。   他的好叔父,果然与付元早有勾结。那批赈灾款的大半也被付元拿去孝敬他远在建康的叔父。   十多年前,他的父亲击退边境虎视眈眈的蛮族, 凯旋之时, 却在途中遇上走蛟而死。   唯有父亲的亲信冒死归来,告诉他这不是意外,是有歹人设计的。   卫暄挑眉,阖上了手中的账本。   那时付元只是一个小小的马正, 却在他父死后步步高升,直至今日官至一洲刺史。   他倏然想到, 新帝遣他来查此案,是无意还是故意而为之。      夜半,骤雨起。   墨色的苍穹之上滑过银色的闪电,一道又一道亮起。   他今日尤为想见见,院里的那个小娘子。   他只想见见她,却不会给她多说,她什么也不用知晓。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便能完成她的夙愿,光明正大地娶她。   至屋檐下,卫暄脱下身上的油衣交给木橦,又拂去身上细细密密的玉珠。   少有的,他今日身着一席玄衣,立于屋檐之下。   天中大雨倾盆落下,敲打青石板路的声音由远及近,为夜色平添几分萧瑟。   他的身侧唯有木橦打着灯,周遭一片漆黑。   这时,照看崔雅贞的侍女踩着木屐轻步走来,低声道:“娘子早早便休息了。”   卫暄侧身微笑颔首,便挥手教她退下。   潮湿寒冷的风穿过他的宽大的袖袍,他不自觉去寻找天边的月,只是乌云蔽日哪里有月。   雨大而绵长,啪啪嗒嗒。   卫暄的思绪万千,本想进屋瞧瞧那可怜的小女郎,唉,又不忍心打扰她。   穿过雨声,会想起方才在关宅发生的事情,木橦不适时的问道:“袁娘子又寄来了信件,郎君与袁娘子的婚事该?”   卫暄没有立即回答,反是轻笑。   袁家娘子是他那二叔母的侄女,会给他寄信不过是看中了他的身份地位。   这婚事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屏障,也好借此教那人放松警惕。   冰冷潮湿。   一窗之隔   屋内假寐的小女郎也悄悄待着他的回答。   只是雨太绵长,她只听见   “继续。”二字。   外面的动静窸窸窣窣,她不敢动弹。听见答案之时,她心中有挫败有恼怒外加几分酸涩,其实就是瞬间心空了,却不感到意外。   她不难过。   只是很晕。   绵延不绝的痛蜿蜒而出,她几乎能想象到他说这话时的眼神,在心里能描摹出他唇瓣的一张一合。   恨。   伴着风雨飘摇,她又一次睡去。   如约,距离那日第十日那侍女果然又来寻她。   这回那侍女佯装作膳房的丫头。   只是这回那侍女不再和颜悦色,一推开门,便将崔雅贞引至里屋,随即将匕首卡在了她的脖颈侧。   冰凉危险的刀刃贴在她的脖侧,崔雅贞攥紧拳头,面露无辜,无措地看着那侍女。   随即那侍女拿出一颗药丸,命令道:“吃下去。”   崔雅贞压制住惊呼的反应,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那侍女明显不想与她多言,冷脸道:“吃下去我便告诉你,不吃我现在便要了你的命。”   无法,崔雅贞只能吞下那颗褐色的药丸。   “咳咳。”有些喘不过气,她连忙为自己到了杯茶水。   “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了吧。”   那侍女利索地摘下面上的面罩,冷声道:“毒药,你若是能取来账本,我便给你解药。”   “是一个朱色的书衣,卫暄应该随身携带着。崔娘子,我知晓你是聪明人,莫要不识好歹。”   崔雅贞反而笑了,说道:“我本就是要答应姑娘的,我愿意与你们合作。”   闻言,那侍女面露讶异,又仔仔细细端详着崔雅贞面上表情,道:“既然如此,过些时日大人会安排人,你只需借机取走账本就好。”   “若是可以,最好借机除掉他。”   崔雅贞问:“那大人的承诺。”   “你若能做到,大人自然会兑现。”   “既是合作,那我能知晓大人为何方人物吗?”   眼见到如此地步,那侍女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于她,开口道:“冀州刺史。”   崔雅贞基本已猜到七七八八,并不讶异。   那侍女瞥了她一眼,忍不住道:“士族郎君女郎谁不为自己筹谋,别做蠢事。”   崔雅贞微笑颔首。   过了几日,卫暄遣人说道,教她今日好好修整明日前去郊外为灾民祈福。   眨眼间,崔雅贞便明白了,这就是那位大人的“安排”。   晚间,卫暄归来。   她穿着寝衣,坐在铜镜前抹着桂花发油。   卫暄本怜惜她明日辛劳,本不欲………却没料想到她的藕臂竟主动的攀上了他的脖颈。   夜里,她主动得可怕,二人不知疲倦地来了一回又一回。   旖旎间,崔雅贞低声问道:“表哥,你可知我心中所向?”   卫暄哑声,“嗯?”好似没在意。谋划一天,他的精力早有些不够。   她不厌其烦,认真道:“我志在何处,表哥你知晓吗?”   热气翻涌,又一次他没有细想她所言,不解她为何会在床榻之间提及这事。   “嗯?嗯。”他应道。   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回应   一瞬间,崔雅贞卸了力,在黑暗里酸涩地笑了。   他知不知晓,重要吗?   享受当下,便好。   床榻摇摆,规律的律动。   夜里的二人,呼吸交缠,听得清彼此的每一次呼吸。   床下只剩两双木履,一堆裙裾。 第62章   翌日清晨, 崔雅贞随着卫暄一同去城郊的看望灾民,稳定民心,并前往附近有名的寺庙为已逝的灾民超度。   路不平, 马车摇摇晃晃, 崔雅贞靠在卫暄的肩上睡过去了。   变故发生在去寺庙的路上,林中突然出现一群黑衣人。   木樾与侍卫迎战, 并即刻令木橦驾车掩护崔雅贞与卫暄先离开。   刺客武艺不凡狠戾非常, 且紧追不舍, 为了护着崔雅贞, 卫暄带着她朝林中奔去。   一手护着崔雅贞, 一手拿着剑迎战追上来的刺客, 卫暄下手狠且准,却还是被刺客射中了大腿。   瞬间, 雪白的衣裳被浸染得血红,卫暄承受着锥心之痛,折断了箭矢。   “走。”卫暄厉声道。   二人向西北方奔去。   受了伤, 若是再遇见刺客, 他们难以全身而退。   现下只能逃。   这里连着好几座山,前方的路好似没有尽头。   “贞娘,快些。”卫暄忍着痛催促道。   手腕被卫暄紧紧攥着, 整个人被他带着跑, 时间久了,崔雅贞顿感力不从心,喘气声愈发大了,带着哭腔说道:“表哥, 我跑不动了。”   山林寂静,二人可以听见远处追兵脚步划过枯叶的声音。   崔雅贞的鬓边生了薄汗, 眼角闪着泪光,开口道:“表哥,你走罢,莫要管我了。”   她扶着一旁粗壮的树干,嗓中若有刀刺,声音愈发哽咽。   闻言,卫暄面色一肃,转而又变得怜惜,弯下身子,道:“贞娘,我背你。”   崔雅贞知晓此时此刻不宜浪费时间,麻利地揽住他的脖颈。   卫暄忍着痛,一步步向前走去。   穿梭于山林之间,处处皆枯枝败叶,二人毫无蔽身之所。更不要说二人一白一黄格外显眼。   越向前,路愈发崎岖。而二人只能等待援兵先一步找到他们。   向前看去,荆棘后,是一个险峻的斜坡了。   斜坡之下,被灌木败叶环绕教人看不清。一个人走下去都困难,更不用说两个。   卫暄向前看去,心中大概有了盘算,便将崔雅贞放了下来,他拉住崔雅贞的手说道:“贞娘,我牵着你走。”   崔雅贞对上他的眼神,颤抖着声音说道:“好,我相信表哥。”   崔雅贞走得愈发困难,衣摆频频被灌木挂住,脸颊胳膊也被划伤,只是顾不上这么多,她只能紧紧跟在卫暄的身后。   终于,二人可以看清斜壁之下的路了,斜壁之下有一条窄窄的小路,紧挨着小路,一旁便是荆棘丛生的万丈深渊。   卫暄在前面开路,崔雅贞只需要一步步按着他走过的路,他敏锐地观察到前面的土壤有些松,转头道:“贞娘,拉住我的袖子,前面路滑。”   崔雅贞颔首,抽出一只手来紧紧拉住他的袖子。   前面的卫暄注意到袖上的力度,胸中松了口气。   倏然,意外发生。   崔雅贞的后裙摆被一枝有小臂粗的枯枝勾住,她反应不过来,整个人向前扑去,无意识地将前方之人重重地推了下去。   卫暄前摔去,额头重重地砸到前方的碎石上去,顿生血流不止。   紧接着,那道雪白的身影向斜坡之下快速滚去。   崔雅贞猛然瞪大眼,心跳近停,害怕道:“表哥!表哥!”   用力扯出衣摆,蹒跚地向前奔去,斜坡的路属实难走,她几乎是滑一段,走一段。   眼见着那道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踉跄前行,崔雅贞遍体鳞伤。   终于走到斜坡之下那狭窄的小路上,崔雅贞软了腿,一下子跪了下去。   她心急如焚,哑着嗓子呼唤道:“表哥,表哥,你在哪!”   耳边传来一道微软的呼唤声,   “贞娘。”   听见呼唤声,崔雅贞眼眸倏然亮起来,急忙去寻声音的源头。   环顾四周她仍未寻到那道雪白的身影,这狭窄的小路之上根本藏不了人。   于是,她颤颤巍巍地朝悬崖之下望去。   她瞧见了,就在她前面,卫暄双手紧紧抓着一根藤蔓,吊在悬崖峭壁之上。   悬崖下便是不见底的深渊,被雾气覆盖让人望而生畏。   崔雅贞向前奔去,呼唤道:“表哥,我来了。”   抬头看见她的衣角,卫暄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哑声道:“贞娘,你走罢。”   闻言,崔雅贞似是难以置信地向后退去几步,随即哭了出来,哽咽道:“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跑了那么久,现下又用尽全身力气拉着这藤蔓,卫暄早已精疲力尽,他道:“贞娘别哭,你救不了我的,你先走去寻木樾木橦,到时候才来救我。”   “不。不!不要!”崔雅贞难过地哭道。   随即,忍着胆怯再次向悬崖下望去,几乎是探出半个身子去,伸出一个胳膊,“表哥,拉住我。”   卫暄摇摇头,温声道:“贞娘,你走。”   他知晓仅凭崔雅贞实在难以将他拉上去,还可能连累她一同坠入这万丈深渊。   崔雅贞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摇头道:“不,都怪我,都是我害的你,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掉下去?”   强撑着精神,卫暄温声安慰道:“贞娘莫要哭了,留些力气离开,我不怪你。”   “表哥,玉臣,卫暄,我不要你死。”   崔雅贞看得这万丈深渊,又瞧着这似是随时都可能断掉的藤蔓,噙着泪大声说道。   卫暄听着她的哭声,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他知晓这藤蔓看似纤细,但若是没有外力作用是不会断掉的。   卫暄故意说道:“贞娘,我若是死了你便去寻卫玑,他会护你一生无虞的。”   “不要!那我就和表哥一起死!”崔雅贞喊道。   见她似是来真的,卫暄轻声安慰道:“贞娘,你去寻木樾木橦就好了,我从前见过这藤蔓,轻易是不会断的。”   听到他这话,崔雅贞却身子一僵,十指按入地下的土里去,顿了一瞬,缓缓道:“那我就放心了。”   风起,崔雅贞发丝浮动,不经背后生寒。   “表哥,你有没有什么话亦或是什么东西叫我带木樾。”   崔雅贞用衣袖擦了擦泪,强撑着身体,柔声道。   “你顾好自己,将他们带到此处便好。”卫暄安抚道。   “还有呢?”崔雅贞低声问道。   “还有别的吗?玉臣。”她愈发柔声细语。   卫暄深渊浮动着冷风,思索片刻,他倏然想到什么,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本朱色的书册向上方送去。   崔雅贞瞧见他拿出了东西,眼睛一亮,连忙伸手去拿。   “贞娘,这是……”卫暄话还未说完,却被崔雅贞突然的动作打断——那书册便被崔雅贞一把扯了上去。   “表哥,这是什么呀。”   崔雅贞的语气诧异又好奇,还暗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说罢,她便翻开那书册。   朱色书皮,账本。   崔雅贞唇畔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贞娘,这就是我来冀州的目的,你将这账本交给木樾木橦他们明白,若……若你被他们抓到便将这账本交出去。”卫暄嘱咐道。   “贞娘,若是我能……等我回去,我便娶你好吗?教你入卫家族谱,做我堂堂正正妻子。”卫暄忍着疼痛,哑着嗓子道。   确认了这便是他们要的账本,崔雅贞的神情陡然变了,面上漫着无辜的笑意。   她拿着账本,雀跃地说道:“好啊,表哥,我等你,等你娶我。”   “你一定要回来娶我啊。”   卫暄瞬间察觉到崔雅贞的异样,关切地问道:“贞娘,你,你怎么了?”   崔雅贞顿了顿,接着探出脑袋去,端详着悬崖上的卫暄。   那张白璧无瑕的面上,砸出了一个近乎黑色的血洞,平日那被梳的一丝不苟乌发,现下也凌乱万分。   “表哥,我很好啊。”崔雅贞笑道。   欺骗、玩弄。   那晚是他亲口说的,事毕也不会娶她的,更何况她早已不稀罕做他的妻子。   卫暄瞧见那张熟悉的小脸上,露出轻松得意的神情,本要说出口的话,瞬间停在唇畔。   目光由关切逐渐转为难以置信,他道:“你……”   “表哥,多亏你告诉我这藤蔓不会断掉,不然还真有可能教你等到救兵。”她柔声说道。   崔雅贞的目光变得冰冷。   说罢,取下腕上的镯子,按开其中的机关,那是一把细长的刀刃。   她将镯子在卫暄面前晃了晃,冷笑道:“表哥,这是你亲自命人给我打造的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时你便瞧不上我喜欢的东西。”   卫暄怔忡片刻,倏然笑了,“贞娘,你恨我。”他的语气极为笃定。   闻言,崔雅贞愤怒地瞪向他,“恨!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不干脆死在青州!你从前玩弄我、威胁我、囚禁我。难道我不该恨你吗?你不会以为我会爱上你?”   她的语气满是嘲弄,紧接着又道:“表哥,我从前救你一回,现下你便再死一回吧。”   许久,卫暄徐徐抬起头,痴痴道:“我明白了,贞娘。”   “明白?”崔雅贞颤抖着声音,几乎要笑出声。   “你能明白什么?”   她站起身睥睨着卫暄,似是泄愤地说道:“你还真是个狗东西!这样伪善,傲慢,自以为是,永远不懂得平等的看人。”   她灼热的目光里灌着毒,死死地盯着他。   看着他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她倏然笑了。   又何必废话,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懂。   她拍拍手中的泥土,冷声道:“我觉得现在就很好,现在,是我在上。”   咔嚓!她挥起手中的刀刃将藤蔓砍断。   不过眨眼间,那人便坠入深渊。   深渊无底,她连声响都不曾听见。   看着那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倏然卸了力。   狼狈地跪在地上,泪水向下流,唇角却向上扬起。 第63章   下坠。   眼角的一滴泪珠随冷风向上吹起。   不解、困惑又是愤怒、恨意   为何会这样。他分明处处为她谋划, 片刻都不不想与她分离,爱她极深。   他们还成了亲。难道昨夜的温存全是假意?   为何。   他的贞娘,负了他。   -   失神片刻后, 崔雅贞抬手擦去颧骨上的泪痕, 转身利索地离开悬崖侧。   她告诉自己,不应该为他流泪。   毕竟, 这不是她期望已久的结局吗。   穿过密林, 远远望见一条窄窄的溪流, 便顺着向下走去。   她做到了, 彻底摆脱他了。   她本就是这般自私无义之人。   靠在溪边的巨石旁休憩, 她翻开那本朱色封皮册子。   "两淮盐税, 白银二十万两..."她忽然低笑出声。难怪付元宁愿冒险杀了朝廷命官,也要夺回这账簿, 毕竟这些墨字,每个都能剜下他一块肉。   上面仔仔细细记录了,付元这些年所收受的贿赂以及在各种朝廷拨款中饱私囊的数目。   “啪!”她反手合住了账簿。   不过, 无论这账簿里写的是什么东西, 她都不准备再去见付元,他那样的小人怎么能轻信?   账簿给了他,多半会被杀人灭口。   起身, 她继续向河流下奔去, 一刻不曾停歇。   许久,夕阳落山,余晖之下她终于发现了人迹。   寻人问去,竟是在冀州与徐州的交替之处。   她藏起身上所有值钱的玩意, 拿出一支平平无奇的簪子,在一处农家里借住一晚, 又换了几身衣物。   翌日,天还未亮,她扮作农家女,向徐州奔去。   连续一天地奔走,以及那不称脚的鞋履,崔雅贞的脚上磨生了血泡,痛痒难忍。   到了徐州的一处驿站,她即刻提笔写了一封信,寄往卫家,又花了许多银两加急。   这几日她时不时感到胸口隐隐作痛,她知道应是那药丸生了效,付元这是在逼她。   午间喝茶时,崔雅贞止不住的咳嗽,低头一看,杯中竟有血。   她倏然笑了。   杀了人,这是要她偿命吗?   七日后,卫家遣人来寻她。   崔雅贞推开客栈的门,楼下停着马,门外人身着青衣,风尘仆仆眼下泛着青黑。   卫玑竟亲自来了。   她面上无表情,抽出枕下的账簿,递给卫玑。   轻声道:“这是卫暄给我的。”   ……      一个月后,建康城的柳絮纷飞时节,冀州刺史入狱的消息与卫家旧案重审的邸报同时传遍街头巷尾。   卫大将军也就是卫暄的亡父,当年并不是战败而亡,竟是被自家兄弟伙同边境州刺史贪了军饷,弹尽粮绝而战死。   真相大白,天下哗然。   冀州刺史的囚车碾过建康的潮湿的地砖。   卫暄立于父亲坟茔前,听着远处百姓的欢呼声。   他垂眼望着掌心新结的痂,这是那日他坠崖之时,本能抓住崖边枯藤划伤留下的伤。   再次祭拜父母后,卫暄终于有时间去找那个将自己‘推’下悬崖的女郎算账。   他已三天三夜没有闭过眼了,大仇得报,这么多年,他就为这一日。   他兴奋极了,现下他要去寻那个狠心的女郎问个清楚。   他早就知晓她在何处,她现下应躲在他的好堂兄那里,想着如何给他解释罢。   于是,他连衣裳都没有更换,更不顾还未好全的伤口,着一身浸血的玄衣骑马赶往卫府,一步步踏近卫玑的院子。   卫暄眼中布满血丝,他高声问着卫玑,声音如同浸了冰水的刀刃:   “五兄,崔雅贞在哪?教她出来见我。”   卫玑却神色诡异,神情悲伤。   瞧见卫玑这副神情,卫暄面露困惑,问道:“五兄,怎了?”   “玉臣,你先冷静一下。”卫玑道。   卫暄更加困惑:“冷静?冷静什么,五兄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贞表妹,贞表妹……殁了。”卫玑瞧着卫暄那消瘦的面庞,语气难掩悲伤。   闻言,卫暄脑袋发昏,倏然失笑,道:“五兄,你何时也学会崔雅贞那作弄人的本事?”   “快带我去见她,我要亲自问问她为何这样狠心,狠毒。”   卫玑顿了顿,再次重复一遍,“玉臣,我没有说笑。”   卫暄猛地一转身,机械地望向他,一瞬,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说甚么?”卫暄难以置信地问道。   卫玑轻叹一声,抬手唤来一个侍卫,无奈道:“九三,你带七郎君去看看。”   “走!”卫暄抬步便要离开,他要亲自去拆穿崔雅贞这拙劣的谎言。   身后,卫玑又道:“玉臣,贞表妹是自焚的……”   卫暄听得不确切,他现下满心要去崔雅贞,接着拆穿她拙劣的谎言。   再问她要个解释。   卫暄策马穿过雨幕时,玄衣早已与血痂凝作铁甲。雨水顺着眉骨淌进眼眶,一路上他根本不敢多想,逼迫自己只想到时应如何质问于她。   那处是卫家的一处庄子,他识得的。   那房屋被烧得一片焦黑,不留一寸净土。焦梁在雨水中蒸腾青烟,竹帘蜷曲,无一不告示着这里曾历经一场大火。   此时,二楼的厢房轰然塌陷,惊起卫暄身旁的马儿。   他的嘴唇翕动片刻,声音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惧意:   “带我去见她。”   卫暄一把拉住那侍卫,雨水顺着他的下颌不断蜿蜒。   他心中仍有侥幸,或许这只是个玩笑。   他错了,他错了,从前是他做得不对。   以后……以后他们就忘了过去,好好过。   身旁的侍卫也极有眼色,没有多说一句话,安静地将卫暄带去那院子旁的一间房屋。   卫暄示意周围的侍卫驻足,十分有礼貌地抬手敲了敲屋门,轻声道:“贞娘,是我。”   一盏茶后,屋内仍无人应答,唯余“簌簌”风声和“滴滴答答”的雨声。   四周静得可怕,侍卫们连呼吸声都放轻了,他们都知晓,七郎君现下是在自欺欺人。   他的声音融入细雨中愈发轻柔,催促着:“贞娘是我,我是表哥啊,你快开门,我不会怪你的,从前是我错了。”   于是,他又抬手叩了叩屋门。   “砰!砰!砰!”   卫暄死死地盯着那屋门,周身的氛围愈发冷肃。   “贞娘,你再不开门我便自己进去了。”他的嗓音仍是那般悦耳清越,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微颤。   蜷曲的手指悬在半空,迟疑许久,颤着手,他拉开了屋门。   屋内点着灯,十分明亮,亮到他低头便可以清清楚楚看清   ——榻上,布里,一具面目不清的焦骨。   一时间他竟不敢靠近,他想冲出去,质问外面的侍卫,这是什么。   卫暄难以自抑地向后退了几步,几次想张嘴,嗓中却像被插了一把利刃,一呼一吸间便是蚀骨的疼痛,他什么也未说出。   倏然,他大步走向那榻前,耐心细致地端详着‘她’,用力吊起手,想触碰她,却不知从哪处下手。   他问自己:这是贞娘吗?这是他的贞娘吗?   这焦黑的一片,真是他的贞娘吗?   直到,他看见一个细长的骨头上环着一个似是镯子的东西。   他认得,那是他亲自命人为贞娘打的。   可贞娘不应是那副得意洋洋的狡黠模样吗?贞娘不是最爱桂花香吗?   他似是癫狂,开始数着肋骨的数量,比划着焦骨的身长。   倏然,他冷静下来了。   这就是他的贞娘。   这真是他的贞娘。   五兄是不会骗他的。   他劝告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贞娘那般可爱的人儿如若知晓,是会恼的。   想清楚后,他的胸口好像被人生生挖出一口。   他想象到她被烈火焚烧时皮肉焦糊的味道。   大脑一阵晃白,他突然很想吐,想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痛。   霎时,他早已通红的眼眶,溢出了泪水,泪珠一颗颗向外迸出。   终于,他无力地支在榻旁,脱下外衣将那堆几乎不成型的尸骨裹起来,轻柔抱在怀中,低头神色温柔,对着怀里的‘焦黑’,一遍遍喊道:“贞娘,贞娘…………”   他根本不敢触碰到她的尸骨。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一同陪小意做月饼,他还为她在镜前梳妆,画眉。   喊到喉中的腥气抑制不住地向上翻涌,他终于停了下来。   他倏然想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声音愈发轻飘飘。   “贞娘,你…疼吗?”   回答他的,只有屋外簌簌的风雨声,而不是那一声声故作温柔的‘表哥’。   从前那些个美好光景好似黄粱一梦   空白许久的脑子,好似动了起来。他想到方才卫玑说的——“自焚”。   自焚……   贞娘这般怕疼的人 ,竟会自焚。   他颤抖地问怀里那人,“贞娘,是因为知道我要回来了,你才这般的吗?你竟这般惧怕我吗?”   “从前都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   一滴滴咸泪落在焦骨上,卫暄看着,失了神。   “贞娘,我来陪你。”他眼中失了焦,痴痴呢喃道。   他轻柔地将焦骨放回原处,站起身,走出门去,一把抽出门外侍卫的剑,欲要自刎。   卫暄抬起剑,恍惚间瞧见剑刃倒映着贞娘浅笑的模样。   一个恍惚,剑被身旁之人一把夺去。   “玉臣,你这是做甚!”卫玑神情冷肃却又掺杂着几分讶异。   他万万没有料到,卫暄竟对表妹用情如此……   “五兄,你说她疼吗?”卫暄神情愈发恍惚。   卫玑见状心有不忍,拿出一份信递给卫暄,扭过头去安慰道:“玉臣,贞表妹让你好好活着,这是贞表妹临行前……留给你的信。”   见他如此行状,卫玑忍不住又道:“玉臣,表妹不是因为怕你……是因那冀州太守给她下了毒,她不愿把账本交出去,忍受不了那毒的痛苦,才……自焚的。”   听见卫玑说道,崔雅贞是不愿将账本交出才选择自焚时,卫暄浑身僵硬。   她竟是为了护着账本……   那日他早知危险,便提前准备了阴阳账本,当日携带的便是一册假账本,专门用来引鱼上钩。   他不是给贞娘说了,若是遇到那人就把账本交出去保命吗?   她怎这样笨。   一瞬,他身体僵直,喷出一口血来。   整个人向前晕了过去。 第64章   弹指太息, 浮云几何。   边塞的风卷着砂砾,五年不过指间流沙,转眼又一年春天, 清河镇湖边的芦苇荡抽了新绿芽。   清河镇地处边塞, 黄沙漫卷,天上似是蒙了层层薄纱。   河滩青石旁, 素衣妇人正俯身浣衣。榆木棒槌敲打粗布的闷响惊起苇丛中的白鹭, 身旁伴着扎着双鬟髻身着麻布、青衣身量不高的女童。   许久, 那妇人放下棒槌, 拭去鼻尖细汗, 霜色衣襟洇着深一道浅一道的水痕, 轻声唤道:   “榴儿,到娘这来。”   闻言, 那名为榴儿的女童紧紧跟上妇人的脚步,乖巧道:   “娘,我帮你拿。”榴儿闪烁着眼眸, 主动帮妇人拿着那榆木棒槌。   年轻的妇人倏然笑了, 低头瞧着见榴儿那双与她相似的琥珀眸,忍不住抽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是了,那年轻的妇人便是已为“焦骨”的崔雅贞。   五年前, 她传信与卫玑前, 就已经做好准备,若是卫玑知晓了是她害了卫暄,要打要杀她便受着。   与其再过那样被豢养的日子,她宁愿与卫暄同归于尽。   谁知, 卫玑只是眼神复杂地瞧着她,教名医给她配了解药, 便放她离开了,还教她再也不要回建康来。   她那时也无意探寻他眼底的深意,无关他是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亦或是念着他们曾经短暂的情谊……她只想离开。   离开建康的时,她只背了几身换洗衣服与些许银两,不知往哪里去。   便一路向北去,最终却在靠近边塞的清河镇安了家。   并无甚么特殊的缘由,只因,途径清河镇之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讶然却不意外,很快想到应是在冀州的那夜。   后面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卫玑会放她离开,卫暄没有死,且风光归来大义灭亲。   或许,那自始自终便是他们安排好的,卫玑一早便知晓了。   崔雅贞唇畔含着温和的笑意,温声说道:“走,娘回家给我们榴儿做饭吃。”   “娘,我想吃鱼。”榴儿声音脆生生好似玉珠落盘。   “吃完饭,我给娘弹琴听!”   崔雅贞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好。”   是了,榴儿不同与她,榴儿真心喜爱弹琴,也天资聪颖极有天赋,特别偏爱琵琶。   榴儿抱着棒槌走在前面,崔雅贞抱着木盆跟在后面。   说实话,对于榴儿的去留崔雅贞不是没有犹豫过,她孤身一人真的能照顾好一个幼子吗?   北行路上的老医告诉她,“娘子这胎带着毒,是去是留都险。娘子你本就身弱……若是强行堕掉恐会……”   言下之意,这胎还真是非留不可。   听完,她当时不自知的松了口气,便决定留下榴儿了。   生榴儿之时,恰逢五月榴花开,她想起来那句诗,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便给她取乳名为榴儿,等榴儿周岁时,又给她取名欢   崔欢。   现下瞧着这可爱的孩子,她真庆幸自己的决定。   只是,从后头瞧着。这孩子除了那双眼睛像自己。眉峰处藏着的凌厉,秀挺的鼻梁像极了卫暄,就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不为过。   太像了,总是不好,教她不自禁地想起某人。   午间,崔雅贞在灶上忙活着,给榴儿烧着鱼,榴儿粘不了一点辛辣,这鱼也只能白灼。   榴儿毕竟年岁小有些等不及,便来了厨房,围着崔雅贞转来转去,嘴里还时不时冒出几句俏皮话。   鱼做好了。   榴儿见自家娘亲眉目舒展,兴致勃勃说道:“娘,你知晓吗?书院里夫子都夸我,说我聪颖异于常人,若是是个男子定能有一番作为。可是即使我是个女子才华也不输他们半分。”   “娘,你知道建康什么模样吗?我一定要去建康,到那里我定能有一番作为,许是做名医琴师,还可能是人人称颂的才女,更甚入宫做女官。”   榴儿越说越兴奋,丝毫没有发现一旁崔雅贞的面色愈发不好。   “不能去建康。”崔雅贞僵着脸声音又闷又生硬。   榴儿面露困惑,问道:“为什么啊娘,我听周姨说建康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比清河镇好太多了。娘你医术这样好,便开家医馆,留在小小清河镇何不可惜?等我有了出息,便叫娘穿金戴银,再也不过这样的苦日子。”   小小的人儿试图说服着面前似是顽固的娘亲。   倏然,崔雅贞盯着榴儿的脸,语气难掩恼怒道:“这些话谁教你的?你是嫌弃我了,嫌弃清河镇了。”   “不是的!娘,夫子和镇上的叔叔姨姨,还有教我琴的朱娘子都说我不应该呆在这里。”小小的人儿从未见过自家娘亲这种神情,瞬间慌乱。   陶碗磕在灶台的闷响截断还未说尽的话语。崔雅贞盯着女儿翕动的唇瓣,那唇角扬起的弧度与卫暄的神情重叠   “你果真……”   与卫暄一模一样,面上瞧着温文无害,骨子里都是充满傲气不甘平凡的。   她最厌最恨的就是这股傲。   一瞬间,两张脸重合。   “建康,说什么都不能去。”   “啪”的一声,竹筷在粗粝的陶碗沿迸出裂痕。压着愠怒,崔雅贞拂衣而去。      近清明,细雨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上,遍遍雕刻着旧时的痕迹。   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郎立于沧濯院门前,犹豫片刻后,推开院门,轻着步子走进院中去。   现下,他要去寻他的养父,以及过几日便是清明,该去祭拜他的已故养母了。   每年近清明,那几日父亲总是喝得烂醉,有时竟错过了祭拜母亲的时刻。   今年他定要劝阻父亲。   思及此,少年郎攥紧了拳头,抬步朝内院走起。   父亲果然在内院的亭中,从背影看去父亲好像没有饮酒,只是端坐在那里。   见此,少年郎上前行礼问好。   “父亲,近来身体好些了吗?”   卫珍行礼时嗅到混着沉水香的酒气,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听见少年郎有些紧绷的声音,端坐那人徐徐转身,只是睨着他,淡淡道:“好多了。阿珍,你最近功课如何?”   眼前的少年郎,便是当年崔雅贞抱回来的徐珍。   当年崔雅贞“身死”数月后,卫暄便主动提出了收养徐珍,改名作卫珍。   卫珍答道:“孩儿各门功课均是甲等,前些日子的考试也是第一。”   “嗯,不错。”   卫暄面上不显,心中知晓卫珍这回是的的确确下了苦功夫。   在卫珍小时,他便发觉卫珍不似他幼时一般颖悟绝伦,反倒有些愚钝……好在狠下苦功夫,不过性子却是存着倔强。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除了面上穿着打扮类他,那性子不却像他,反倒像贞娘。   贞娘。   他的贞娘已经离开五年了。   见“焦骨”那日他气血攻心晕了过去,醒来后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也许那压根不是贞娘。   后来他找了仵作验了尸骨,比了身量,与贞娘一模一样。   又命人探查数月,未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终于死心,不得不承认,贞娘离开了。   他唯一能给她的只有以妻之礼入葬,收养她生前最在乎的稚童。   “父亲……”   卫珍低着头,余光看见卫暄雪白的衣角,想说出自己的期望。   卫暄挑眉,温声问道:“阿珍你想说什么?”   "清明......"少年攥住袖中备好的艾草香囊,穗子刺得掌心发痒,"今年祭扫,能否与父亲同往?一同祭拜母亲。"   说罢,卫珍不敢抬头,随时准备迎接着父亲的暴怒。   毕竟,府中谁不知晓那位去世的夫人是不能提的。   两人均不语,石亭突然静得可怕。卫暄腕间的珠串滑过盏沿,五年来第一次,他认真打量这个被贞娘捧在手心的孩子——眉眼不似崔家人锋锐,倒像贞娘温软里藏着韧劲。   许久,想象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发生,他听见轻轻的一声“嗯。”   父亲应答了。   卫珍心中喜不自胜。   “没事了,就下去吧。”卫暄始终神色淡淡。   待卫珍离去。   卫暄抬手唤来侍女,命其取来一个木盒。   木盒方方正正,开启的瞬间,苦杏仁味混着硝石气息窜出,里面盛着淡黄混杂浅红的粉末。   卫暄挽袖将粉末加入酒杯里,一饮而尽。   顷刻间,身体开始发热,身体里的热意好似要突破皮肉而涌出。   兴奋,恍惚。   卫暄瘫倒在石桌上,感受着凉意。   那感觉又来了。   五石散灼烧喉管的剧痛中,   恍惚似是梦境,朦朦胧胧间他再次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见贞娘正在梳妆,   “表哥。”   “表哥你这是怎么了?”   那人忽远忽近,连带着她的声音也叫卫暄听得不真切,恍惚见淡淡的鹅黄罗裙拂过石阶,他试图去拉她,却握不住她的半寸衣角。   卫暄从来不屑与其他郎君一同吸食这五石散,但现在反而只有借这“五石散”,他才能再见见他的贞娘。   倏然,亭外来了人。 第65章   雨丝如烟, 虽是晌午,天际仍不怎么明亮。   卫暄沉浸于幻象,不愿抬头看。   这些年他不断回想过去, 回忆与她的点点滴滴, 他已经明白了他错了。   错在起初看轻她,又自以为是, 将自己视作执棋人, 他人皆是棋子。   最终却是被掀翻了棋盘。   棋子破碎。   亭外, 站着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   迟疑片刻, 她徐徐收起油纸伞, 紧张地抬手摸了摸发髻间的发饰, 向亭中走去。   走近了,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卫家七郎。   她从前见过他的,   比起五年之前,他瘦削的有些过分,雪白的衣衫几乎像在身体上飘荡, 奇异的是这般形状却仍旧风姿不减。   他现下面颊漾着红意, 为清冷的眉眼增添几分秾丽。   她有些骇然,   她知晓五年前面前这位卫七郎曾官至中书令,本有机会更进一步, 却因发妻亡故主动辞官归去。   他的那位发妻, 在府里仍是个秘密。   女子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庞,低头攥紧了手。   她没有忘记今日来的目的。   从前就有府中的老人说她与那位夫人有七成像,今日她便要用这张脸,为自己谋一个前程。   她好不容易打听到今日卫七郎会饮酒, 接着宿醉,又花了不少银两打点人脉, 才换来这回送酒的机会。   端着酒瓶,女子娉娉袅袅走近,靠近倒在石桌前的郎君。   女子心如擂鼓,柔声唤道:“郎君。”   听到有人唤他,卫暄迟钝地转头去,发现眼前恍恍惚惚有个黄影。   “你,过来。”   他抬袖勾勾手。   眼前的女子逐渐靠近,卫暄发觉那道黄影好似变得清晰了。   白皙宛若羊脂的皮肤,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看清眼前人后,他倏然哽咽,喃喃自语好似说给自己听,   “贞娘,你……回来了?”   “你原谅我了吗?从前都是我错了。你不在的时候……卫珍很想你。”   “贞娘,你为何不语?”   那女子心中一紧。   什么错了,卫七郎说自己错了。   此刻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教自己少听见些秘辛。   卫暄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郎君,我也很思念你。”女子声音颤抖顺着卫暄的话说。   一鼓作气,便作势要倒入卫暄怀里。   倏然,卫暄直起身,似是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庞之上。   他抬手推开了眼前的女子,强行闭眼,压抑着眉宇间的怒意,   “你不是贞娘,贞娘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砰!”   随着酒杯落地,瞬间,隐藏在一旁的木樾到来。   卫暄面上森然,冷声道:“把她带走!”   木樾处理这样的事情很快,不过半盏茶,亭中又恢复了寂静,只余细雨落在芭蕉上的声音。   卫暄头疼欲裂,他知晓这是服用了五石散的症状。   五年了,他日日独自守着这片寂静,反复咀嚼着贞娘留下的那封绝笔书。   有时他觉得她恨极了他,   有时却又能扭曲地品味到她对他的爱意。   贞娘贞娘。   他要见贞娘。   于是,他又倒出些许五石散,混进酒杯一饮而尽。   “郎君,五郎君来了。”守院的下人来报。   卫玑前来是想与卫暄商议崔雅贞“忌日”的事,那日卫珍也去求了他。   只是还未至亭中,距离相隔甚远便瞧见卫暄醉醺醺的模样,卫玑只能心中暗暗叹息。   走近了,他瞧见石桌上放着一个木盒,心中诧异,便顺手打开。   瞧见里面盛着的东西,卫玑倏然变了神色,愤怒与诧异交错,   疯了疯了一定是疯了。   他一把挥掉桌上的木盒,以一种失望的眼神望着他,怒问道:“玉臣,你竟在用五石散。”   “我从未想过你竟如此自甘堕落。”   听见卫玑的声音,卫暄好似才逐渐从幻境里走出,   许久,他没有反驳,语气极其平静,“五兄,你许久未来过了。”   卫暄抬手取下头上的发冠,发丝披散,缓缓道:“五兄,你看看我的头发。”   闻言,卫玑向他肩上看去,却发现他黑发里大半藏着一根根银丝。   “咳……”卫暄强忍着嗓间的痒意,平静道:“前些日子皇上又提及要予我赐婚的事情,我知道他是在怪我,也是在提醒我,贞娘是因为惧怕我才……”   “五年了,五兄,若是哪日我有不测,我这一支便由卫珍继承罢。”   “我想贞娘了。”   他的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卫玑却偏偏发觉到了其中的厌世之感。   霎时,卫玑心中有些心软,   “玉臣,你胡说什么,清明就别喝了,想想卫珍,向前看。”   他语速极快,还参杂着些许心虚。   卫暄颔首,不语。   二人相对无言,不久卫玑匆匆离去,卫暄抬头瞧向亭外的天,想到,清明,似乎还有五日。   不自觉,他倏然想起一年前卫珍生辰配他看过的一台戏。   只记孙尚香那句: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   卫暄喃喃自语:他们本该如此。      傍晚,崔雅贞冷静下来后,知晓自己这是无缘由的迁怒,对孩子来说是无妄之灾。   揉了揉眉心,她想前去给榴儿解释,门却倏然响了起来。   “咚咚咚!”   崔雅贞还未动,榴儿先一步前去开门。   来人是齐晋,是军队里的一个小伍长,前些年娘子病死了,是个鳏夫。   这些日子似是对崔雅贞有些意思,频频上门拜访。   是了,在外人看来他们应是般配的,一个寡妇与一个鳏夫,谁也不嫌弃谁。   只是榴儿却不这般想,她自认为自家娘亲就是最好的,虽然她爹的坟头草已经比她还高了,但齐晋那样的粗人怎配得上娘亲。   于是,她心中一转生出了计谋,既然如此她便教这粗人在娘亲面前出个大丑。   榴儿心中想,面上却不显。笑盈盈地望向齐晋,道:   “齐伯伯好。”   伯伯?   听见榴儿这般唤他,齐晋动作迟了一刻,心中有些许尴尬,却因榴儿年岁尚小不能表现出来。   崔雅贞面上带着歉意的笑,温声道:“齐大哥,是有什么事吗?”   齐晋局促地摸了摸脸,将手中的鱼递给崔雅贞,笑着说道:“我听张婶说榴儿爱吃鱼,这是上司给我的。”   “齐大哥,不用了。”崔雅贞婉拒。   见她拒绝,齐晋连忙道:“我……不喜欢这口,放家里也是浪费,便便给榴儿吃吧。”   齐晋坚持,崔雅贞不好再拒绝,便收下了,“那多谢齐大哥。”   又唤屋外的女儿,“榴儿,还不来谢谢你齐叔叔。”   榴儿迈着小短腿慢慢走进屋里,轻轻眨了眨眼,对着齐晋说道:“谢谢齐叔叔。”   瞧着榴儿圆圆的眼睛,齐晋瞬间被可爱到了。腹诽自己从前为何会有榴儿不喜欢自己的错觉。   “齐大哥,你等等。”说罢,崔雅贞从里屋拿出才做好的馍馍,包好,递给齐晋。   “这是家里才做好的馍馍。”   齐晋接过馍馍,心中浮起暖意。   崔娘子这样好,医术好,品性好,有读过书,还会过日子……长的也好看,软软的像块桂花糕。   齐晋想着,一时不注意脚下。   “嘭!”   齐晋抱着馍馍,在屋门口被石头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见状,榴儿拉着崔雅贞衣角,幸灾乐祸般说道:“娘!你看齐伯伯怎么摔成这样了啊。”   崔雅贞不过瞥了榴儿一眼,便知晓是她捣的鬼。   “榴儿…”她叹息,便要上前去扶齐晋。   齐晋心中十分窘迫,一溜烟离开了。   外人走了,崔雅贞终于可以好好教教孩子了。   “榴儿,那石头是你放的吧。”她的语气极为笃定。   “娘,我不想齐叔叔做我爹,我爹只有地里那个。”   闻言,崔雅贞心中闪过一丝心虚,不过五年过去她早已成长,面不改色道:“榴儿,娘没有要给你寻新爹的意思,只是我们要懂得尊重他人,下回不准这样戏弄齐叔叔了,好不好。”   榴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又想起早些时候自己对孩子的迁怒,崔雅贞顿了顿又道:   “榴儿,娘不是不想教你去建康,只是建康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好。娘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等你大一些,娘带你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榴儿很懂事,点了点头,解释道:“既然娘不想让我去,那我便不去。”   瞧着女儿水盈盈的眼眸,崔雅贞心中一塞。   自己这般…是不是太自私了。   顿了顿,崔雅贞又道:“明日,娘带你去给齐叔叔道个歉,好吗?”   榴儿沉默地动了动眼珠,说道:“我听娘的。但是我讨厌他纠缠娘,娘就像一个锦囊,他就像粗糙的石头,石头与锦囊不配,石头也不能放到锦囊里,锦囊里应该放的是银子或是首饰。”   低下头,瞧着自家扁着嘴的女儿,崔雅贞无奈道:“世上哪有那么多配与不配。更何况娘也不是锦囊,齐叔叔也不是石头。”   榴儿不说话,还是觉得锦囊里应该装好的东西。   倏然,她话锋一转,问道:“娘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爹,我听张婶说我爹的坟头草长得都快比我高了。”   小孩子话头转的快也正常,崔雅贞数了数日子,说道:“明日若是无事娘便带你去,前提是你随我去给齐叔叔道歉。”   当年她生下榴儿便自称是在回家探亲的路上,遇见走蛟没了夫君,至此也不敢回婆家便在清河镇安了家。   至于她那早死的夫君,她便道,他是个良善的读书人。   日子久了,她都快忘了,那人的忌日。   谁知榴儿竟记得这般清楚。   “好!”榴儿声音甜甜。      崔雅贞这些年医术精进许多,不仅能独立行医,有时还帮着镇上的大夫教教学徒。   这日给“亡夫”扫完墓,崔雅贞便回到医馆教着学徒认药材。   “娘娘娘,你看!”伴着一阵稚嫩的笑声,榴儿蹦蹦跳跳地走进医馆,手里还拿着一只纸鸢。   崔雅贞抬头随意瞟了眼榴儿手上的纸鸢,觉得有些眼熟,随即又想到纸鸢的模样好似都是大差不差。   她不在意,嘱咐榴儿几句,便继续教着学徒。   崔雅贞平静如常。   医馆门后,   一个身着锦袍的郎君轻轻叹息,好似解脱,明知是如此结果,他却仍抱有希冀。   如此也好。   轻声叹息:“她心中果然没有我。” 第66章   门外, 赵弘侧身隐在门后,听见屋内母女二人的对话,驻足片刻后抬步进入。   听见门口的声响, 院中的女子抬起下颌, 视线从眼前的女儿转至那个门口那道身影。   玉冠锦袍,一如当年。   只是已是帝王的赵弘身上多了几分威严与肃杀之气。   他气质非凡在这质朴的小院中, 愈发惹眼。   崔雅贞面上略显讶然, 转而嘱咐学徒照看好榴儿。   “郎君, 请跟我来。”她声音轻柔如故年。   赵弘没有多言, 跟着崔雅贞, 主动落了一段距离。   入屋内, 崔雅贞主动为赵弘倒水,只是这般粗糙的杯具, 已经是她这里能拿来中最好的了。   多年未见,崔雅贞不知说些什么好。   其实她早就料想到了,当年她能如此顺利的离开, 定是有某位大人物的帮助。   她也猜测过那人便是赵弘, 没想到竟真是他。   “阿贞,你这些年过的还好吗?”赵弘对上她琥珀色的眸子,缓缓问道。   崔雅贞弯起嘴角, 面上漾起的浅笑便是一种答案, 她笃定道:“这些年我很好。行医救人,还有榴儿陪着我。”   迟疑片刻,她又道:“陛下,当年的事, 还要多谢您。”   倏然,赵弘觉得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起初, 他本想解释当年的事情,现下他只觉得没有必要。   “阿贞你从前不是喜欢读游记,想踏遍大江南北,写属于你自己的游记吗?”   崔雅贞迟顿几秒,带着掩饰似的笑意说道:“人都是会变的,许是我现在有了心安处,也不想再离开了。”   “……”没有回应。   见他不言语,崔雅贞主动开口,“陛下,他还好吗?”   赵弘嘴角不可察地微微抽搐,回想到卫暄现在那副模样,他摇了摇头,回应道:“不太好。”   “阿贞你想见他吗?”他试探般问道。   崔雅贞眼神一顿,笑着拒绝道:“多谢陛下,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建康近来有件大事,中书令三子竟在发妻孕中宠妾灭妻,把那发妻逼得见了红。   而那发妻出自卫家,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因此事中书令在朝中屡次被弹劾。   疼爱幼女的卫将军气急攻心,竟直接晕了过去。   这事传到卫暄的院中已是一日以后。不料,卫暄听闻后,不置一词,转身换了席衣衫便前去周家。   鹅黄色的斗篷裹着,仅仅漏出下半张脸。   在轻微地摇晃中,卫越溪嗅见微弱的檀香与酒气,费力地睁开眼。   她眼里氤氲着雾气,恍惚间认清了眼前人,是七兄。   是梦吗?又是那个梦吗?好几次她都梦见自己重回年少时,回到边塞,回到卫家,回到那年与贞娘一同潜入灯海的夜。   痛,好痛。   她倏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下还在淌血。   卫越溪翕动着泛白的唇瓣想要说些什么,只是片刻的清醒已用尽她所有力气。   陷入黑暗的前一刻,她倏然发觉,她曾经最仰慕的堂兄,竟这样早就生了白发。   最后竟是七兄来接的她,她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隐瞒七兄。   无声的泪滑过眼角落入唇畔。   卫越溪刚回到卫家不久,就有一红肿着眼睛的妇人,带着人接走了她。   临走之际,她给卫暄留下了一封书信。   那封信很快地被木樾送到了卫暄手上。   卫暄重重地摩挲着手中的薄纸,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纸上的"贞娘"二字被水珠氤氲开来。   他忽然觉得喉间泛起铁锈味,心如刀割。   他竟流泪了。   贞娘还活着。   半个时辰后,他命木樾叫来卫珍,   “收拾好包裹,我们明日便去找你娘。”他语气如常。   卫珍以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他,想问又不敢多说,最后只憋出一句:“是,父亲。”   他的父亲又入魔了。      卫暄带着卫珍,接连七日,不分昼夜,赶往清河镇。   这回他已想好,他什么也不要了,这回就扮做一个穷书生,慢慢接近她,乞求她的原谅。   现下,他只想亲眼看看她。   行至镇口,已是傍晚,卫暄寻村口老伯过问。   老伯给他指去一个方向。   他瞧见那处天边浓烟直冲云霄,他周围百姓议论纷纷。   他听见有人说:“那不是崔娘子所居之处?”   一瞬,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将卫珍脱给街边老伯。   策马直冲那处,远远望见他妻所居之处,将要倒塌。   “贞娘!”他的呼喊愈发无力。   五年前城郊也是这样的大火。   马蹄砸在地上的声音嗒嗒,周围百姓议论纷纷。   “让开!”   卫暄挥开拦阻的木樾与木橦,冲进火海,素色的锦袍在热浪中猎猎翻飞。   断裂的房梁轰倒塌。   他抬臂挡开灼烫的木屑,后背重重地撞在焦黑廊柱上。   这些年他身体愈发不好了,特别是用了五石散后,他能一口气赶至这处,已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火中,卫暄被浓烟呛得双目赤红   “贞娘!贞娘!”他接近嘶吼,一步步深入。   被熊熊烈火环绕,眼前只有无尽的红黑,他看不到一寸衣角。   手足无措,不得其法。   "贞娘...贞娘..."他高声呼唤,倏然喉间泛起一股腥甜,转而他踉跄着扑向火中。   什么也没有。   精神恍惚,卫暄的头脑愈发混乱,头疼欲裂,难道这又是梦吗?   屋外,崔雅贞牵着榴儿,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一阵风加大了火势,又掀起帷帽轻纱,露出一双琥珀眸。   她微微抬起下颌,向火中望去,眼神又深又冷地刺人,好似一根银针。   “娘子!你没有受伤吧。”一个学童心急地跑来,大声道。   崔雅贞摇了摇头,瞳中映着眼前的大火。   一旁的榴儿突然问道:“娘,你为什么在发抖啊?那个叔叔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还往里面冲啊?”   “郎君!危险!”   木橦的惊呼声,那熟悉的嗓音,只一瞬,教她回到五年前。   崔雅贞看着烈焰中卫暄,逐渐模糊的背影。   又想起那年游灯会,想起那年她穿着嫁衣,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啪嗒。   一滴泪落在她的衣裙上,氤氲开来。   “贞娘,你在哪?”烈火中卫暄吊着声音嘶吼着。   木头爆裂声传来,他费力地干咳,猛地揪住心口,大口地呼吸。   “轰!”   梁柱倒塌发出巨响,眼前的房屋即将化作一片火海。   崔雅贞突然软了退,向前踉跄半步。   她听见了他的嘶吼,一瞬,她扭过头去想逃。   “娘亲!”榴儿与身旁的学徒慌忙扶住她颤抖的身子,榴儿疑惑地问道:“娘亲那究竟是谁啊?”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救他啊。”   “不。”崔雅贞突然抓住榴儿的手腕,力道有些大,“不要。”   又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皮肉焦糊的气息。她突然想起当年孤身入山救他,为了给自己谋一份前程。   “轰——”   梁柱彻底坍塌,崔雅贞终于转头望去,却见木樾木橦将一道人影从火海中抬出。   一向最爱洁的卫暄,此刻锦袍残破不堪,露出在外面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块是好的。   “贞娘。”   他挣扎地抬头,望见她完好无损地立在月下。   染血的袖衫衬地他愈发狼狈,右手还死死握住一个荷包。   她认得那个荷包,是很多年前她所绣的。   眼前之人伤痕累累,脸上纵横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玉郎玉郎他何曾如此狼狈。   崔雅贞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差些摔倒在地。   “你还在就好。”卫暄踉跄着逼近,伸出灼伤的手掌。   轻轻抚上她脸颊,“这五年……”他本想诉说自己的思念,却又观察到对面人成熟不少的面庞,以及那双噙着泪珠的眼眸。   这些年,她好吗?   一滴滴滚烫的泪滴在他手背,像要将他的手掌烫出一个窟窿来。   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崔雅思揪住他残破的衣襟,指尖触到被灼伤的皮肤,猛地收回手去。   卫暄红着眼圈,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染血的唇擦过她耳畔:“贞娘,从前全是我错了。”   他额头上被划了一处极长的口子,鲜血滴落在崔雅贞的颈间,他的嗓音愈发干涩,   “这些年,我反复思量你究竟想要什么,起初我以为你是记恨我不肯娶你,只是我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当年我以为你…离开,我心痛至极。我将你年少时的书信看了三百五十四次,在第三百五十五遍时我终于明白了,你想要的从来不是那些。”   “贞娘我错了,我悔了。我为自己的高傲自以为而后悔,从前我只想掌控你而不是尊重你…是我错了。”   崔雅贞呆呆地望向他,问道:“原来你才是他。”   卫暄颔首。   在清河镇这些年她早就被磨炼得不似年少时那般多思多虑,现下她也有了立身之本不再患得患失。   她偶尔也会想到,也会问自己,为何从前那样恨卫暄。   有没有爱   有没有相形见绌的自卑。   崔雅贞突然低头紧紧环住他。   火仍烧得猛烈,灰黑色的碎絮灰烬飞扬。   “玉臣,我不恨你了。”   热浪绵绵,将两个颤抖的身影卷入无尽的春夜。      三年后,二人泛舟游于湖上。   女郎着青衫,郎君着素衣,二人甚是相配。   山川天地见证,   “此去黄山,暄身无长物,惟能仰仗夫人怜惜。”   “好罢,那本娘子就先行养着你。”   二人相视一笑。   女郎翻了翻手上的册子,说道:“下回去永嘉,将阿意榴儿珍哥儿带上吧。”   郎君笑而颔首,“听夫人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